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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電影狂情錯愛評分7.7分

狂情錯愛

導(dǎo)演:麗芙·烏曼 編?。?/span>英格瑪·伯格曼 

主演:萊娜·恩卓,厄蘭·約更多

年份:2000 類型:劇情  

地區(qū):瑞典 意大利 德國 芬蘭 挪威 

狀態(tài):HD片長:154分鐘

《狂情錯愛》劇情介紹

《狂情錯愛》是由麗芙·烏曼執(zhí)導(dǎo),英格瑪·伯格曼編劇,萊娜·恩卓,厄蘭·約瑟夫森,克里斯特等明星主演的劇情,電影。

狂情錯愛的故事講述了瑪麗安和大衛(wèi)之間的禁忌之戀?,旣惏彩且粋€已婚的女性,她對自己的婚姻感到不滿,渴望重新找到激情和浪漫。她遇到了馬庫斯的朋友大衛(wèi),兩人之間產(chǎn)生了強烈的吸引力。他們開始秘密地約會,并漸漸陷入了一段熱烈的戀情。然而,這段禁忌之戀并沒有帶給他們幸?!,旣惏矊ψ约旱谋撑迅械絻?nèi)疚和愧疚,她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同時,大衛(wèi)也開始感到嫉妒和不滿,他對瑪麗安和馬庫斯的關(guān)系感到不滿,甚至開始懷疑他們之間的感情。故事的轉(zhuǎn)折點發(fā)生在馬庫斯選擇自殺的那一天。這個突如其來的事件讓瑪麗安陷入了深深的自責(zé)和痛苦之中。她開始反思自己的行為,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和沖動給馬庫斯和他們的孩子帶來了巨大的傷害。最終,瑪麗安決定和馬庫斯離婚,但他們?nèi)匀恍枰餐瑩狃B(yǎng)孩子。她和大衛(wèi)之間的關(guān)系也變得緊張和復(fù)雜。他們之間的愛情并沒有帶來幸福,反而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更多的困擾和痛苦??袂殄e愛的故事觸動了人們對婚姻和愛情的思考。它提醒我們,在面對誘惑和沖動時,我們應(yīng)該慎重思考自己的選擇,考慮到他人的感受和后果。它也展現(xiàn)了人性的脆弱和錯誤選擇所帶來的痛苦后果,讓我們反思自己的行為和價值觀。

《狂情錯愛》別名:不忠 Faithless,于2000-05-13上映,制片國家/地區(qū)為瑞典,意大利,德國,芬蘭,挪威。時長共154分鐘,總集數(shù)1集,語言對白瑞典語,最新狀態(tài)HD。該電影評分7.7分,評分人數(shù)2208人。

《狂情錯愛》演員表

《狂情錯愛》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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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情錯愛》影評

12有用

《不忠》電影劇本??!

《狂情錯愛》是一部充滿激情和復(fù)雜情感的電影。故事講述了瑪麗安和馬庫斯這對夫妻多年來的婚姻漸漸平淡,而丈夫的朋友大衛(wèi)的出現(xiàn)卻點燃了瑪麗安內(nèi)心深處的激情。隨著時間的推移,瑪麗安和大衛(wèi)的禁忌之戀逐漸升溫,他們決定走上一條不歸路。然而,他們面臨著離婚和孩子撫養(yǎng)的問題,這使得他們的關(guān)系變得更加復(fù)雜。同時,大衛(wèi)對瑪麗安和馬庫斯的接觸感到嫉妒,導(dǎo)致局勢進一步惡化。最終,瑪麗安做出了離婚的決定,但這并沒有結(jié)束他們的糾葛。馬庫斯選擇了自殺,這讓瑪麗安感到巨大的罪惡感和內(nèi)疚,使她陷入了崩潰的邊緣。《狂情錯愛》通過展現(xiàn)復(fù)雜的人性和情感,揭示了愛情中的欲望和錯誤選擇所帶來的破壞力。演員們的出色表演和劇情的緊湊程度使得觀眾們無法自拔,深陷其中。這部電影引人入勝,讓人思考人性的復(fù)雜性和愛情的倫理困境。

《不忠》電影劇本

一種造型手段的總譜

文/〔瑞典〕英格瑪·伯格曼

譯/章杉

〔前言〕多年以前我認識一位杰出的雜技演員。人們都說他有些瘋癲,精神不太正常。臨終前的幾年他是在朗勃盧的醫(yī)院里度過的。我每年要去看望他幾次。談起雜技行當(dāng),他頭腦十分清醒,但還是抱著一個幻想。也許在他說來這不是幻想,而是精確算計的把戲。他設(shè)想了一個拋耍7個球的節(jié)目,即很普通的那種拋球節(jié)目。但他這個節(jié)目的不同尋常之處是,他從理論上計算出他怎樣能讓第三只球在空中停留若干分之一秒。于是他當(dāng)真地練習(xí),年復(fù)一年地練習(xí)。據(jù)我所知,一直練到他去世從未停止過。他不斷地練習(xí)、試驗,并在某個時候感覺到似乎馬上就能成功了。從來也不灰心失望。好了,不要再說我那位演雜技的朋友了。我自己——就是此時此刻(1997年4月6日深夜12點過10分)寫下這段文字的人——自從從事電影創(chuàng)作以來,就一直確信,自己一定能拍出一部基本上只由一個特寫鏡頭構(gòu)成的影片。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開始練習(xí),小心翼翼地、不太張揚的練習(xí),以免嚇壞我的那些總是神經(jīng)過敏的制片人。多少年過去,我一直沿著崎嶇的小路行前進,甚至已經(jīng)寫出了一個只有一個鏡頭的電影劇本。但我選定的那位女演員拒絕了我,我也失去了勇氣。現(xiàn)在我正在專心寫這個故事,給它取了一個樂觀主義的暫定名:《一種造型手段的總譜》?,旣惏仓v述一件往事(她生活中的或是我生活中的,這并不重要),而我則努力設(shè)想最終這將僅僅是瑪麗安的一個特寫鏡頭。我不打算過分拘泥,這是我比我那位演雜技的朋友略勝一籌的地方。有時鏡頭里會出現(xiàn)瑪麗安的女兒伊莎貝爾,讓她講述她的夢境和幻想。有一些精心設(shè)計的表演場面也讓馬爾庫斯和大衛(wèi)出場。有些場面出現(xiàn)在后景上,漸漸移入前景,實際上占滿整個畫面,只留下瑪麗安的臉——這張臉必須始終存在。因此,最主要的是不要死板地實現(xiàn)構(gòu)思,而是設(shè)法給專注觀察的觀眾造成一種幻覺,仿佛在幾小時的時間里他一直面對面地注視著這個女人。她在這里被叫做瑪麗安,但實際上另有一個名字。在我看來,特寫鏡頭,一個不間斷的特寫鏡頭(與我直接面對面的一個人的面孔),是電影的一項最了不起的發(fā)明。任何其他藝術(shù)過去、現(xiàn)在、將來都未做到——如此等等、等等?!⒏瘳敗げ衤?/p>

獻給

列娜和莉芙

生活中的任何挫折,例如生病、破產(chǎn)或事業(yè)上的失敗,都不會像離婚那樣在潛意識里留下如此殘酷而深刻的傷痛。它直接觸及每一根恐懼的神經(jīng),喚起人的恐懼,一下子就能刺入通常生活觸及不到的心靈深處。

——博托·施特勞斯

陽光和煦的初夏。窗子敞開著,傳來松濤和海浪的聲音。我坐在房間中央的寫字臺前。臺面的邊緣有一只紅褐色的甲蟲遲遲疑疑地緩慢爬行。我明明覺得有一個人站在我身后,雖然房門沒有開也沒有關(guān)過??傊?,是有一個人站在我的背后,但決不是死神。響起一種非常平靜、非常沉穩(wěn)的語聲——

語聲:就是說,你希望咱們編個故事說著玩玩?

伯格曼:不妨試試看。

語聲:你就是這么說的:編個故事,說著玩玩。

伯格曼:這主意不錯。你是不存在的,但你畢竟在這里。

語聲:要讓這場游戲給咱們帶來些快樂,你先得把我好好描寫一番。

伯格曼:請坐到窗前的椅子上去,我得要看得見你呀。

語聲:你先把我描寫出來,我再坐下。

伯格曼:好吧,好吧。從哪里說起呢?你很可愛,非??蓯邸?/p>

語聲:頭兒開得不錯!你想我該有多大歲數(shù)?

伯格曼:多大歲數(shù)?別急,你是17年前從戲劇學(xué)校畢業(yè)的,算起來大概40上下吧。

語聲:你認為我是個演員?我可沒料到。

伯格曼:人家都稱你為天才演員,一出道就演了那么些重要角色——朱麗葉、格蕾欣、索爾維格(注1),別人連想都不敢想的。后來的發(fā)展慢了下來。不過你一切正常,不必擔(dān)憂。咱們還一起工作過呢。

語聲:咱們之間有過什么嗎?

伯格曼:可惜沒有。咱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只限于早上10點到午后3點的排練。

語聲:我結(jié)婚了嗎?

伯格曼:你嫁給了一個指揮家。他小你兩歲,是屬于那種所謂上流社會的人物?,F(xiàn)今正在全世界走紅。不過總的來說,我不太了解你們的私生活(這方面你可以幫助我)。你們兩人各有一個龐大的、富裕的家庭。

語聲:我們有孩子嗎?

伯格曼:你有一個女兒,今年9歲。她很像你,而且小小年紀(jì)就非常懂事。她叫伊莎貝爾。

語聲:我長得什么樣?你好好描寫一下。

伯格曼:你很可愛,我已經(jīng)說過了。身材高挑勻稱。一頭金發(fā),略略帶些紅褐色調(diào)。你顯然對這一頭濃密閃亮的頭發(fā)非常得意,從未染過它。是的,非常好看。不過自從懷孕你已把它剪短了。我不知道為什么。

語聲:只是為了方便,沒有其他意思。

伯格曼:你可以說有一張好的臉蛋,既適合演正劇,也能演喜劇。藍眼睛。有時你的表情仿佛是吃驚,其實你并沒有吃驚。

語聲:也許我是那種喜歡大驚小怪的人?

伯格曼:不,絕對不是。你常常把美麗的眉毛高高挑起,把動人的眼睛大大張開。突然來這么一下,沒有任何理由。你的嘴唇的曲線顯示出一種和善。鼻子高且直,頗有些性感。你小的時候總嫌自己鼻子不好看,隨著年齡的增長,你才發(fā)現(xiàn),無論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或是在照片上,它都為你增色不少,所以你無論如何也不想改變你的側(cè)影。從下頦到耳朵的曲線可以說完美極了。沒有一點皺褶,沒有一絲細紋。只在兩只眼睛旁邊有兩個極不明顯的小斑點。僅此而已。

語聲:你是在描寫瑪麗安嗎?

伯格曼:你了解瑪麗安嗎?

語聲:不太了解。我只知道你們有過幾年的熱戀,這是盡人皆知的。這么說,你就是在描寫瑪麗安了?

伯格曼:不是,不是瑪麗安,真的。不過你總該有個名字吧。就叫瑪麗安好不好?瑪麗安·弗格勒。你保留了娘家姓。女演員瑪麗安·弗格勒(靜默,啞場)。

瑪麗安:那么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存在了?

伯格曼:老實說,這似乎有些古怪。幾個小時以前你還不存在??梢幌伦幽憔统闪艘粋€非常實在的人。而且不是開玩笑,絕對是當(dāng)真的。請你說說看,你的穿戴是什么樣子?

瑪麗安:我穿著合身的白色運動裝,意大利低跟便鞋。

伯格曼:現(xiàn)在請你坐到窗前我那張舊安樂椅上去,把腳放在小凳上,就這樣。

瑪麗安:我把外衣脫下。你喜歡這件外衣嗎?

伯格曼:把它放在窗臺上。是的,我很喜歡。

瑪麗安:我沒有任何缺點嗎?

伯格曼:你的腳趾頭讓你不舒服,大腳趾特別長,你只能穿大一號的鞋子。

瑪麗安:你就不能想出一點兒不這么無關(guān)輕重的毛???

伯格曼:不,我的想像中就喜歡你這樣的大腳趾。

瑪麗安:我有情人嗎?

伯格曼:慢著!別著急。我們不就是要編故事的嘛。所以我覺得,你先得講講你的過去。請你講講你過去的生活經(jīng)歷吧,瑪麗安!

瑪麗安:嗯,怎么跟你說呢?我父親是一個能干的商人,積極參與政治,差點沒在資產(chǎn)階級政府里當(dāng)上部長。他曾經(jīng)有過兩次突然地心臟病發(fā)作,后來再一次發(fā)作就要了他的命。他好像是個很了不起的人,但我沒有機會跟他好好地彼此了解。我只記得他那粗大厚實的手。父親和母親之間的關(guān)系很特別。他們彼此深深依戀,把我好像放到了一邊。我并不難過,但我對我那美麗的、苗條的、總是很快樂的媽媽禁不住有些嫉妒。甚至認不出她。父親死后,她痛不欲生。我想,至今她仍舊痛不欲生,只是不把痛苦表現(xiàn)出來。她非常疼愛外孫——伊莎貝爾和她的剛滿一歲的小表弟費邊。你想想看,怎么可以給這么嬌嫩的小孩兒取名叫費邊??墒俏夷莻€妹妹,斯拉夫語系的副教授,偏偏有許多怪念頭,我們總是說不到一起。還是說我自己。中學(xué)畢業(yè)后我開始學(xué)習(xí)藝術(shù)史,同時在業(yè)余劇團演戲。我很喜歡上學(xué),也喜歡舞臺表演。后來我愛上了一個平庸的男演員。他認為我沒有天賦,應(yīng)該放棄演戲。可是我偏偏決定考戲劇學(xué)校,沒費什么勁就考取了。媽媽對于我學(xué)戲也不反對。據(jù)我所知,她在年輕時也曾有過從事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理想。她學(xué)過繪畫,彈過鋼琴。出嫁以后才把這些都放棄了。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大概是因為沒有用處。人家說我長得很像母親,但其他方面卻完全是來自父親的遺傳。

伯格曼:你們姐妹過得怎么樣呢?

瑪麗安:我們有好多表兄弟,卻一個表姐妹也沒有。他們都比我們大,好像是我們的哥哥。我們姐妹關(guān)系很好,兩家人一有機會就聚一聚。

伯格曼:日子過得很安穩(wěn)、富裕、有奔頭,是不是?

瑪麗安:這難道不好嗎?

伯格曼:不,不。我只是說事實。

瑪麗安:我覺得你好像有點譏諷的意思。不過確實,我的成長階段決不能說是不幸的,但也說不上有什么幸運。我受的教育很好,但正像我這一代的許多女孩一樣,對于自己的前途,完全沒有任何志向。在戲劇學(xué)校學(xué)習(xí)的階段,情況就稍微復(fù)雜些了?;蛘哒f,不那么平靜了。我經(jīng)歷了幾次糊里糊涂的戀情——都是比我大許多的男人。這簡直有些可笑,但我可沒少為他們傷心流淚。以后我就害怕再和男人接近。但我又時刻感到孤獨。總之是搞不好兩方面的平衡。馬爾庫斯的出現(xiàn)可以說適逢良機。一位智者曾經(jīng)說過,戀愛的熱烈程度與戀愛前孤獨的程度成正比。不到一年,我們就結(jié)了婚,一切都是無法形容的那么漂亮,那么出色,那么幸福。你說你還想要什么?

伯格曼:我也說不準(zhǔn)。咱們慢慢來。

瑪麗安:如果你不太需要我,我馬上就可以消失。如果你真的需要我,我可有的是耐心。你剛才不是說,編個故事說著玩玩嗎。

伯格曼:這剛剛開了個頭。

瑪麗安:我恐怕需要預(yù)先提醒你,編故事我可不太行。我們這一行事事都講究十分具體。我女兒倒是極有想像力,老是說故事,說她做的夢,連她做的游戲都是古里古怪的。

伯格曼:我想,我們可以談?wù)劥笮l(wèi)。

瑪麗安:我的老天!那就得從頭說起。不是嗎?這可能是十分令人痛苦的。你沒有想到這點嗎?

伯格曼:我想也是。不過我想我們還是試一試。如果走得太遠,我們隨時可以停下來,換一個話題。

瑪麗安:對不起,你說的好像不太實際。你真的一向以為你就能主宰你的現(xiàn)實嗎?你真的能夠像你希望的那樣把握自己的感情嗎?你是否意識到,你是在操縱自己和別人?就像是導(dǎo)演一場設(shè)想完美的演出?你連工作時間以外的生活也在導(dǎo)演。

伯格曼:我曾經(jīng)以為我可以主宰一切。尤其在童年。但現(xiàn)在不是這樣。現(xiàn)在我老了。我看透了并設(shè)法逃開了那個你死我活的現(xiàn)實,但它還是追到我前面,迫使我沉默。咱們這一點謹(jǐn)慎的想像只不過是悄悄嘗試奪回一點失去的領(lǐng)土。所以讓我們多些耐心。想像力在現(xiàn)時只是一個被迫合作的同伙或者簡直就是敵手。我們來談?wù)劥笮l(wèi)吧。請你跟我說說大衛(wèi)的事。

瑪麗安仔細傾聽著我的要求,用探詢的眼光盯視了我一陣,然后好像下定決心:“好吧,咱們就說說大衛(wèi)吧?!?/p>

瑪麗安:大衛(wèi)和我丈夫都對上演歌劇非常熱衷。大衛(wèi)導(dǎo)演,馬爾庫斯指揮。在幾年時間里,他們合作演出了好幾部歌劇。你知道的:《女人心》、《埃努法》、《唐璜》、《羅恩格林》,還有《貞潔的修女》。

伯格曼:《貞潔的修女》我記得很清楚。排演得很出色,只可惜很快就停演了。

瑪麗安:因為沒人看。(笑)一個觀眾都沒有。不過大衛(wèi)和馬爾庫斯并沒有因此而歇手不干,他們立刻又開始籌劃另一次合作。他們彼此很合得來。大衛(wèi)常來我們家串門。他結(jié)了婚(這是第二次了),但他的婚姻很難說是幸福的。有兩個孩子,一個8歲,一個6歲。

伯格曼:這段時間你在做什么呢?

瑪麗安:我們在演出奧斯特洛夫斯基的《沒有陪嫁的女人》。我演那個沒有陪嫁的女人。不過我們不是要說大衛(wèi)嗎?那段時間他完全失去常態(tài),經(jīng)常酗酒。同時還在導(dǎo)演《直到夜晚的漫長一天》。因為他搬出來了,獨自生活,所以在他周圍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一些女人,不過不值一提??傊^著單身漢的生活,自暴自棄,對他的胃潰瘍也滿不在乎,所以我常在每星期一——每逢這一天我們沒有演出,請他來我家吃飯。馬爾庫斯對我們這個慣例非常贊成,即便他外出巡演也一切照常。我覺得他和大衛(wèi)的友情很深。伊莎貝爾也很喜歡大衛(wèi)。她常即興地給他表演木偶戲,大衛(wèi)看得津津有味。晚上伊莎貝爾講她那些自編的童話,大衛(wèi)也總是高興地聽。他認真地說,伊莎貝爾發(fā)射出一種特別的魔力。他們常常一塊兒出去看電影或是看戲。此外好像沒有什么特別的……沒有什么特別的……

伯格曼:你怎么哭啦?

瑪麗安:你瞧,我非常難過。我也許覺得……我不知道,這為什么讓我這樣傷心,其實這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想起來非常傷心。都怨你要“編編故事”。也許這是你在傷心?

伯格曼:不,不是我。

瑪麗安:《沒有陪嫁的女人》演完最后一場。大家互相致謝,熱烈擁抱,這種過分張揚的表達感情的做法在我們?nèi)锪?xí)以為常。我們拿著香檳酒干杯,說了告別的話,又干了杯。這場告別儀式持續(xù)了很長時間。我回到化裝室,卸了裝,很稀罕地點起了一支煙。當(dāng)我下來走到劇院后門時,在那里看見了他,大衛(wèi)。

伯格曼:他在那里等你?

瑪麗安:顯然是。不過他看起來是一種很古怪的心不在焉的樣子,話都說不清楚,不,不,他并沒有喝醉。我問他怎么啦,他苦笑了一下,說他心里疼。疼得非常厲害,連動都不想動,話也不想說。我問他是不是要我陪他去看看醫(yī)生。他微微一笑,說這不是那種疼。我提出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喝點啤酒,他說不想去。于是我就說去我家里聊聊。只是馬爾庫斯不在家,但那也沒什么關(guān)系。大衛(wèi)立刻表示同意,大概他正希望這樣。我們一起上了我的車,開到我們在利丁格的花園住宅。我打發(fā)走了我家的芬蘭保姆(她的名字叫希麗雅),然后去看伊莎貝爾。她醒了,叫我們進去。伊莎貝爾看見大衛(wèi)來了很高興,立刻就要給他講故事。這時我已經(jīng)換上了睡袍,解開了頭發(fā)。我做好了一道煎肉圓,打開了一瓶葡萄酒。我們無拘無束地聊著,我看見,大衛(wèi)心情平復(fù)下來,不再說那些怪里怪氣的話。他幾乎恢復(fù)了平常的樣子,和顏悅色,體貼別人。

伯格曼:你能把他描寫一下嗎?

瑪麗安:這有必要嗎?咳!大衛(wèi)就是大衛(wèi)。40歲。才華橫溢,但讓人摸不準(zhǔn)脾氣。碰巧的時候,就表現(xiàn)得很可愛,很體貼人??捎袝r候不順心了,就變得暴躁、無理。你沒法知道;他……朋友不多,但他對朋友絕對忠誠。敵人可是不少。工作上非常較真,一絲不茍,個人生活卻是一塌糊涂。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可說的。多年來我們一直關(guān)系很好——又是同學(xué),又是同事。當(dāng)然還有好多可說的,不過一時想不起來(懊惱地)。

伯格曼:你們的關(guān)系可以說說嗎?請原諒我的冒昧。

瑪麗安:關(guān)系?我跟大衛(wèi)?一點影子也沒有。倒更像是一家人,他更像是我的弟弟。

伯格曼:好,你們就那樣坐在那里閑聊。

瑪麗安:我越來越覺得困了,可是大衛(wèi)的興致卻越來越高,講起了他籌劃中的一個大項目。的確,整個談話都非常正經(jīng)。即便這時馬爾庫斯突然回來,我們也不會有絲毫難堪。大衛(wèi)坐在長沙發(fā)上,我坐在一個小沙發(fā)上。他脫掉了上衣,胳膊搭在沙發(fā)背上。時不時用拳頭敲敲靠墊。偶爾又仔細端詳自己的手掌。我們兩個人都已經(jīng)有了倦意,我想我們這時該互道晚安了吧??墒谴笮l(wèi)忽然說起了他到劇院來的原因。因為人家違背了對他的許諾。事情是這樣的:他終于準(zhǔn)備好在初夏時開拍一部電影。約翰答應(yīng)在片中演一個主角??墒呛髞碛腥苏埶馀钠?,你是知道約翰那個人的。沒吵沒鬧,只是很有禮貌地在電話里交談了一下。但大衛(wèi)的情緒受到了很重的打擊,因為約翰的毀約可能使他籌劃中的整個事情泡湯。大衛(wèi)深深感到被出賣和被羞辱了。要知道約翰是多年的朋友啊。這件事在大衛(wèi)心里留下了難以平復(fù)的傷痛。而且之所以這樣,還因為,其實大衛(wèi)自己在某些時候也不是那么守信用的。不過他可不是那種嚴(yán)于律己的人??傊麧M腔憤怒,痛罵約翰背信棄義,盡管這事放在他身上,他也極可能那樣做。

說明

我覺得在瑪麗安的敘述中間可以穿插一些表演場面,有臺詞或者沒有臺詞(我的意思是旁觀的敘述可以變成對話,或者在一些場面里用瑪麗安的聲音做畫外音)。

瑪麗安:我們這樣說話的功夫,窗外的風(fēng)雨停了。我向大衛(wèi)推薦另一位演員,大衛(wèi)覺得這主意不錯,甚至比約翰還更好些,“原來讓約翰擔(dān)任這個角色,主要是出于多年的交情”。這時我們都已困倦,沉默了下來,我好像還打起盹來。接著我聽到大衛(wèi)嘟噥了一句什么,他背朝著我嘟噥了一句話。我聽懂了他的話,但還是反問了一下。這時他回過頭來問我,是不是想和他做一次愛。他說出了“做愛”這個字眼,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十分難堪地笑了出來;他這話顯然不是脫口而出的。于是我說了大致如下的話:我說,你看,這怎么能行呢?他沒有答話。我接著說:“你提出的時間太晚了,我明天得早起,要送伊莎貝爾去學(xué)校,然后我要去試裝,10點半要排練?!薄澳敲淳退X吧,——大衛(wèi)順從地說,——我是說各睡各的。你睡臥室,我去二樓那間客房,你這里一把備用的牙刷總該有吧。”我躬身吹熄蠟燭,忽然聽到自己說出的話,可那根本不是我想要說的話:我說,其實你要是想睡在我房間里,那也沒什么不可以的?!拔沂窍胝f,如果你感覺孤獨,如果你心情抑郁,等等……如果你需要精神上的支持,我絕對會幫你的?!贝笮l(wèi)覺得這主意很好,于是我們起身,把酒瓶、杯子送到廚房里去。然后脫衣上床,就像多年的夫妻那樣。我給他找出一件睡衣、一把牙刷,我自己換上了我心愛的、已經(jīng)洗得褪色的睡衣,把窗子開了一點,鬧鐘定得比平常稍早一點,并且提醒大衛(wèi)不要指望在這里吃早餐,因為他必須在伊莎貝爾起床以前走人,免得讓孩子提出疑問。好吧,一切都好、都正確,至少沒有錯誤。于是我們在大床上躺下,我熄滅了小燈,兩個人依然正正經(jīng)經(jīng),絲毫沒有越軌的意思。大衛(wèi)有幾次發(fā)出沉重的嘆息,我猜想他仍然心情憂傷,就把手伸給他,我們就這樣睡著了,就仿佛向來都是這樣的。大衛(wèi)仰面躺著,張著嘴,很快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我捏了捏他的手,他松開了我的手,翻過身去。我也朦朧入睡,但睡了沒有多久。大衛(wèi)又一次翻過身來,把臉直對著我的臉。他的氣息吹著我的前額,散發(fā)出一種睡意和一種孩子般的乳香。我仰臥著,側(cè)著頭,面對大衛(wèi),注視了他一陣。房間里不太黑,因為窗外下面的街燈亮著。但周圍死一般地寂靜,我記得我想到,怎么會這么靜,甚至聽得到我自己的心跳。就在那時我完了,如果可以這么形容的話。我確信就是在那一刻我開始陷了進去。我側(cè)過身來想仔細看看他,我仔細打量著他。打量了一陣,忽然覺得,我從未見過這個人,這個陌生的、正在變老的大孩子,這個我所未知的世界。這一刻也許會擦肩而過,再也無從把捉、再也看不到了。但是我想……不,“想”這個字眼在這里絕對不合適,因為“我想”……不,我根本沒想,而是莫名地感覺到……不,這個詞兒也不對:我只是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控制著——一切字眼用在這里都顯得那么不倫不類,算了,反正我也無法說清那是怎么回事。不管怎么說,這是一件十分鮮明的、永遠留在我心中或者說“心底里”的東西。老實說,我始終是處在清醒的狀態(tài)之下,這對我無疑是心靈的觸動。它很快就要改變我的生活以及我周圍許多別人的生活。不過我得問問你,這還算是“說著玩玩”的嗎?

伯格曼:不管你說什么,不管你想到什么,反正咱們是在游戲。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一切,只不過是在早已展示過的、實際已不存在的現(xiàn)實的廢墟上重新樹起我們的共同創(chuàng)造。如果一定要較真,要弄明白的話,就是這樣。其實這也大可不必。

瑪麗安:那我們干嗎還要“說著玩玩”?

伯格曼:告別人世之前的一點消遣,僅此而已。在我有生之年這個短促、暗淡的時間范圍內(nèi),如果發(fā)生什么事情,那只是由于時間的緊縮。一個氣息,一陣渦流,甚至早已忘卻的情感,都會攪動起來。此外,說到我個人,我正開始熱衷地,也許有些心懷畏懼地,為我沒有來得及提出的那些問題尋求答案。一些無法破解的謎,是的。一些失落的結(jié)論。一些聽起來空洞的、微不足道的問題。于是就想:讓我做一番游戲,也許會有益的,讓我就那些幾乎遺忘的話題展開一番想像。我請瑪麗安幫我,主要是因為有她陪伴會更愉快些。在游戲中我們提出越來越嚴(yán)格的限制,其實我們的本意恰好相反。我們越來越覺得難以打住。我們感到痛苦,卻不愿打住。也許真相就隱藏在這游戲的深處,在尚能容許我們活動的那緊緊壓縮的狹小空間里——誠然,這只是一絲新鮮空氣而已。我覺得,我們就好像是在一片昏天黑地中張口捕捉一絲空氣。尋找一些支撐點。你以為我現(xiàn)在馬上就能看到某種巨大無形的東西的一點點影子。我告訴你,馬上。可是這只不過是一架老掉牙的幻燈,和它那模糊不清、所剩無多的殘缺影像。對它們無話可說。還是繼續(xù)我們的游戲。我們不禁心懷畏懼地反問自己,這真的還能叫做“游戲”嗎?

瑪麗安:我不太明白你說的是什么意思,不過,咱們還是應(yīng)該繼續(xù),好了,讓我們往下說吧。盡管我不太喜歡我這個角色。不過我不會給你添麻煩,至少暫時不會。那么咱們從哪里繼續(xù)往下說呢?

伯格曼:譬如,就從大衛(wèi)的那封信往下說吧。

瑪麗安:從大衛(wèi)的那封信說起,行,可以。我想,這封信就在我的手提包里。你瞧,就是它!我是在那個倒霉的夜晚第二天收到它的。它放在劇院的收發(fā)室。你等著,我現(xiàn)在就讀給你聽。得開開燈,見鬼,我的眼鏡哪兒去了?噢,在這兒。你聽著,我可能念不順,請你原諒。大衛(wèi)是用手寫的。寫得很潦草。你聽:“親愛的瑪麗安。我親愛的瑪麗安(我可以理直氣壯地寫:‘我親愛的瑪麗安’,因為我不認識另外的什么瑪麗安)。我睡啊,睡啊,直到鬧鐘響,你我之間差一點沒有做出越軌的事情。可是我必須在伊莎貝爾醒來之前離開,所以沒有發(fā)生越軌的事情。不過,我得謝謝你對我的友善的關(guān)心,這使我非常欣慰。謝謝你給我的鼓勵。你的朋友大衛(wèi)?!本褪沁@些。非常簡要地說明了彼此的姿態(tài)。我把燈關(guān)了好嗎?噢,你看這副眼鏡跟我的臉相配嗎?走向老年的第一站。

伯格曼:你還是非常漂亮的。尤其是在黃昏的幽暗光線下。時間過得真快。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剛才還是大晴白日。

瑪麗安:我得承認,大衛(wèi)的話表達得十分清楚。我曾經(jīng)陷入一種無法形容的迷亂狀態(tài)。我在夜晚想好的心思,非常明確的想法,一下子煙消云散了。

伯格曼:別著急。你還沒說你到底決定了什么。

瑪麗安:我說的是對大衛(wèi)。這就像特里斯丹和綺瑟(注2)那樣一段命中注定的故事,只不過沒有那杯毒酒,也沒有音樂。如果加上一點戲劇色彩,那么可以說,我從來沒有被這類感情“擊倒”過。一般來說,我很少被什么“擊倒”。我不是那種類型的人。無論在生活里,還是在工作中。我是一個理智的人,至少我自己認為是這樣。迄今為止在生活中我只有兩次被“擊倒”,或者說被震動。一次是我父親的死。第二次是我生伊莎貝爾。而這次就是和大衛(wèi)了。清早醒來時我心里的確很亂,但我的理智終于占了上風(fēng)。我是否應(yīng)該把這想法嚴(yán)守秘密,埋葬在我心底?還是向大衛(wèi)說出來?要么寫在日記里,只有在我死后才會讓伊莎貝爾讀到?原則上這只是一個假定性的問題,因為實際上我已經(jīng)做出了抉擇。所以警示燈統(tǒng)統(tǒng)亮起,但我已下定決心。又是一陣心慌意亂。就好像是生了病,我的肚子開始疼起來。我想,也許前一天晚上吃得不合適了。但它老是疼,漸漸地我醒悟到,其實我是在受著良心的折磨。你瞧,我又哭了出來,沒有辦法克制。我得起來走一走。總不能坐在這里放聲大哭吧(走到窗前)。你這里的海很美,尤其此刻,在暮色中。還有那些倚風(fēng)而立的松樹,那一望無際的海灘。這里從來都沒有人,不是嗎?

伊莎貝爾講的童話故事

伊莎貝爾,9歲,個子比9歲的孩子似乎要小些,一頭蓬松的、曬褪了色的頭發(fā)。大嘴巴,藍眼睛。我們并排坐在沙發(fā)上,她抓著我的手。她的小手很好看,手指長長的、細細的,手掌有些潮潤。身上散發(fā)出一種嬰兒般的甜香氣味。覷起眼睛——那樣子非常像她的媽媽——一再地說,要給我講個故事。這說明她很喜歡我。

伊莎貝爾:我的床底下有一個東西,也許是個山精(注3)。也許不是山精,但反正不是個小動物。它是個很小很小的、樣子怪怪的小男孩。長得丑極了,真叫人可憐。臉是一塊平板,兩只細細的小眼睛,總是瞇縫著,就像小豬崽那樣。彎彎的羅圈腿細得可憐剛剛撐住它的身體??墒撬幸粔K漂亮的天藍色紗巾,跟它的身體一般大,可以把自己包裹起來。那是我媽媽送給它的。媽媽從自己的紗巾上剪下一塊送給了它。它非常高興,就整天披著它。在那邊那個暖氣片后邊有一個小鬼,黃臉,兇惡的大眼睛。小鬼大小跟山精差不多,但比山精厲害,有時敲打暖氣片,讓人特別害怕。它不是在地上走,而是兇惡地飄來飄去。有一回它把紗巾搶去,吃下去了。山精氣得直哭,像小狗那樣嚎叫。可小鬼一個勁兒地笑,笑著笑著忽然發(fā)現(xiàn)它渾身都變成了天藍色:臉、胳膊、腿,整個都成了天藍的。透過它那臟兮兮的衣服,里面全是天藍色??墒切」聿粦?yīng)該是天藍色的呀,結(jié)果從那時起它就當(dāng)不成小鬼了。

伊莎貝爾的故事講到這兒就完了。

瑪麗安:我得了一筆進修津貼,錢數(shù)不算多,但這是很有面子的事。我想去一趟巴黎,觀摩一下那里的戲劇。事先已經(jīng)商定,讓伊莎貝爾去我媽媽的別墅,跟她的小表弟費邊一起呆一陣子。馬爾庫斯得到一次去波士頓、底特律和洛杉磯演出的機會。所以我們都盼著夏天到來,并且覺得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帖了。雖然整個8月份我們將只有一兩個星期呆在一起,但這對我們絲毫不成問題。馬爾庫斯經(jīng)常外出巡演或出差,我們早已習(xí)慣,從不擔(dān)心因此會發(fā)生什么事情。我們結(jié)婚已經(jīng)11年,大的磨擦從沒有發(fā)生過。我是個忠實的妻子。至于說馬爾庫斯,好像出過一些事兒。一些女人對他感興趣,他對此很得意,盡管不愿承認,不過這對我們的婚姻并不構(gòu)成威脅。你好像沒有見過馬爾庫斯?

伯格曼:是的,沒有見過。

瑪麗安:那,讓我怎么好好形容一下馬爾庫斯呢?他——你該知道他的樣子——他是一個非常給人好感的人。我跟她姐姐米麗亞姆是同班同學(xué),他姐姐覺得她這個弟弟已經(jīng)到了成人的年齡,就非常巧妙地,可以說非常狡猾地,安排讓他跟我認識了。他們出身于富有的猶太家庭,當(dāng)時住在離哥德堡不遠的一處像皇宮一樣的豪宅里。馬爾庫斯的父親是隆德大學(xué)的教授。他母親可是一個真正了不起的母親:五個孩子,一大群孫子孫女,數(shù)不清的親戚朋友;她一手操持著這個家,把它治理得井井有條。我覺得她非??捎H,不幸她突然得了癌癥死了。馬爾庫斯非常熱愛他的家人,尤其是他的老父親,他已經(jīng)很老很老,非常慈愛,但已經(jīng)有些糊涂。這家人對我很親切,我也很樂于參與家中的事務(wù)和活動。全家人都頗有些音樂天賦,家里樂聲、歌聲不斷。不過只有馬爾庫斯成了專業(yè)的音樂家。他會作曲、指揮、吹黑管,當(dāng)然還會彈鋼琴。但問題是作為職業(yè),你總得選擇一樣,于是他就選擇了指揮。那么,還有什么呢,要形容馬爾庫斯可不容易。他非??蓯郏懭讼矚g,態(tài)度隨和,是一個被大家寵慣了的大男孩。也許應(yīng)該說他熱愛生活?這樣說能使你增加一點對他的理解嗎?音樂……給予他……快樂?;蛟S(猶豫地)還有些……

場景

廣播大廈第二號演播廳。小舞臺上,馬爾庫斯坐在鋼琴前,另有三位年輕的演奏家: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馬爾庫斯旁邊坐著一位服飾高雅的中年女性,表情莊重嚴(yán)肅,那是負責(zé)翻樂譜的。音樂家們正在排練勃拉姆斯的C小調(diào)鋼琴、弦樂四重奏,作品第60號?;璋档挠^眾席里只有瑪麗安和伊莎貝爾兩個人。錄音室里亮著頂燈,有幾個男工作人員,都沒穿上衣;一個人邊喝咖啡邊吃三明治,另一個在看報紙,還有一個人躡手躡腳地走上舞臺去調(diào)整麥克風(fēng)。排練到了第三樂章,行板,大提琴與鋼琴合奏。馬爾庫斯停下來,沉吟了片刻,翻過一頁樂譜——

馬爾庫斯:關(guān)于這段行板,需要說一說,這里面有一段特別的故事。這部四重奏作品編號是第60,但這個樂章的寫作要早得多。它出現(xiàn)于1855年,當(dāng)時勃拉姆斯22歲,還沒有留起大胡子,正瘋狂地?zé)釕僦死な媛?。然而這份愛情絕對不能表露出來??死恼煞颍_伯特·舒曼,是勃拉姆斯的摯友,夫婦倆把約翰內(nèi)斯·勃拉姆斯視同親人,約翰內(nèi)斯也許非??释黠@地表達自己的愛情。但是友情使他無法說出任何示愛的話語,也不能在背后秘密交談,然而這卻阻止不了他把自己的柔情通過這段“富于表情的行板”傾瀉出來。我想,克拉拉聽了這段樂曲就什么都明白了。這段行板擱置了19年,后來才與另外新寫的三個樂章放在一起,成為作品第60號。好了,朋友們,樂曲講解就到此為止,不過我不知為什么總是特別喜愛這段行板?,敔査?,咱們再合一次。(稍頓)等一下,瑪爾塔。你拉得很美,不過稍等一下。你是不是仔細想過,大提琴要唱出什么?請你把前幾小節(jié)唱一下。請,請你唱出來!你很會唱的。

瑪爾塔唱出前16小節(jié);馬爾庫斯在鋼琴上輕輕地用極弱音彈出伴奏。

瑪爾塔(停止歌唱,微笑著):是的,這樣當(dāng)然味道就不一樣了。

馬爾庫斯:我覺得,這些音符后面都隱含著歌詞:“我愛你,我愛你,親愛的克拉拉!”——或者是什么別的更富于表情的話。不應(yīng)該忘記,約翰內(nèi)斯熱戀得發(fā)瘋,甚至想要自殺,一死了之。另外,還有一點:這一定是夜晚,周圍一片寂靜。約翰內(nèi)斯站在斜面書寫架前,每一個樂句他都要透過周圍的寂靜送入心愛的人的耳鼓。我們現(xiàn)在拉這一段,我們也要全身心地投入到愛情中。沒有比這更痛苦、更美的了。Poco espressivo(注4)。現(xiàn)在,瑪爾塔,你就是約翰內(nèi)斯,我是克拉拉。她此刻心中正充滿期待。

兩人合奏。

瑪麗安:伊莎貝爾坐在我右首,認真地傾聽著。后來忽然站起來,把手放在前排座位的椅背上,靜靜地呆立著,那么嬌小,那么脆弱的一個小人兒,完全沉浸在音樂中。我從側(cè)面打量著她,心想她現(xiàn)在感受到了什么呢。我這個詭秘的小丫頭,心里裝滿夢幻和童話的她,可真是馬爾庫斯的女兒。她跟她爸爸有一種特殊的關(guān)系,別人誰都無法理解。我仿佛是站在一邊的,不,不,我并不是嫉妒,但有時感到驚奇。是的,真是驚奇。我又漸漸重新收回注意力傾聽樂師們的演奏。馬爾庫斯打斷演奏,捏了捏鼻子,搖了搖頭——顯出很興奮的樣子——

馬爾庫斯:哎,在這里我們的克拉拉很為難了。她需要對約翰內(nèi)斯的熱情表白做出回應(yīng),鋼琴的聲調(diào)里應(yīng)該有所表現(xiàn)才行。魯賓施坦在這個地方處理得既簡單又漂亮。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我再試一下。(彈琴)就這么幾小節(jié)。

瑪麗安:每當(dāng)馬爾庫斯和他那些演奏員們排練的時候,總能形成一種歡快的氛圍。他善于調(diào)動人們達到超水平的發(fā)揮,而且做得十分自然,不是施魔法,也不用反復(fù)練習(xí)。

伯格曼:不愉快的事你絲毫沒提到。

瑪麗安:你是指家庭生活中的不愉快?我不知道該怎么說。雞毛蒜皮。馬爾庫斯是一個永遠安靜不下來的人,感情上、體力上都是。他那旺盛的精力和樂天的精神有時就……把什么都抵銷了。我覺得,馬爾庫斯在什么地方保留著一塊自己的領(lǐng)地,對別人是決不開放的——這或許是無意識的。不然的話,他哪兒來的那么些靈感、頓悟,尤其是當(dāng)遇到特別難懂的音樂的時候,譬如馬勒或是巴爾托克?他怎么能知道該如何表現(xiàn)舒伯特第九交響樂中那種對死亡的恐懼和魔鬼般的狂怒?我們剛結(jié)婚的時候,我們氣質(zhì)上的差異曾經(jīng)帶來一定程度的不快。人在熱戀中總會希望兩個人以同樣的方式做同樣的事情。所以有時就得做出一些自我犧牲,也因此而感到惱火。但漸漸地就會適應(yīng),成了好伴侶——我以為。應(yīng)該說我們的婚姻很好——很穩(wěn)定。跟大衛(wèi)的這次事情實在是不知怎么發(fā)生的,沒有任何原因。不知怎么就忽然失去了理智。其實我是一個很理智、很理性的人,從來都沒有輕率地、不假思索地做過什么事。我想起我從前的一個戀人——他年齡比我大一倍,至少有40了——這是我們演出《厄勒克特拉》的時候。他有一次帶著無奈的表情對我說:“美麗的瑪麗安,你唯一的缺點就是太理智?!彼f得一針見血。盡管當(dāng)時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應(yīng)該生他的氣。不過他說得確實不錯。我說這些只是捎帶地——但這很重要——想要向你說明,當(dāng)年的瑪麗安是一個非常嚴(yán)肅的人,不會突然間忘乎所以的……不管怎么說吧,反正這時在我腦子里——或是在內(nèi)心里的某個地方——不知怎么就打定了一個主意:設(shè)法把大衛(wèi)勾到巴黎去。有一天在劇院食堂里無意中遇見了他,我們端著各自的托盤坐在一張桌子旁。大概是兩點鐘前后,食堂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我好像不經(jīng)意地提到,6月中旬要去一趟巴黎。原來大衛(wèi)已經(jīng)從與我同一化裝室的愛娃口里聽說了此事。大衛(wèi)簡短地應(yīng)答著,好像有意回避似的,他有時常常是這樣。忽然,他提議去于爾戈登參觀一下蒂爾美術(shù)館。我立刻表示同意:早春轉(zhuǎn)暖時一次小小的即興出游。我們坐進了大衛(wèi)那輛破“雷諾”就向美術(shù)館出發(fā)了。你去參觀過那里嗎?

伯格曼:當(dāng)然,我常去。那是一個我非常喜愛的地方,一個安謐的、靜悄悄的小天地,隱藏在高高的白墻之內(nèi)。

瑪麗安:參觀了一陣之后,我們來到塔樓上的一個展廳,在敦實的雕花木椅上坐下,陷入深深的沉寂。展覽時間已過,但是看門人因為認識大衛(wèi),允許我們多呆一會兒。反正他還得過一兩個小時才能下班。天色陰暗下來,外面下起了雨夾雪。平常的話題已經(jīng)說完,我們已經(jīng)沒有什么話要說,或者相反,正好有許多話要說,我不知道。忽然,大衛(wèi)開始向我訴說。平常他是一個口若懸河的人,可是這時他卻字斟句酌地說著,而且好像越來越緊張。他先是請求我原諒。我一開始都沒明白他在說什么:“請你原諒,親愛的瑪麗安,請你原諒我那天晚上極端愚蠢的要求?!彼忉屨f當(dāng)時情緒非常低落,正處于一次“極度的抑郁”。我不禁笑了出來,但忍住沒敢說失笑的原因?!澳氵@樣一笑置之,使我如釋重負,”他接著說,并努力做出一個微笑?!安贿^我這個人經(jīng)常給自己找麻煩,也給別人無故地制造不愉快。有時我簡直懷疑我是不是有了毛病,是不是該去看心理醫(yī)生了?!苯酉聛硭f出了一段話,給我留下了特別清晰的印象。

大衛(wèi)(特寫鏡頭):我是一個完全脫離了現(xiàn)實的人。我明明知道現(xiàn)實是怎樣運作的。我學(xué)會了讀解人。但是每次真誠地試圖溝通最后總是以失敗告終。這就是理解。我完全有理由根據(jù)自己的理解做出結(jié)論。

瑪麗安:我非常吃驚。我的意思是,他這段突如其來的表白令我非常吃驚。大衛(wèi)不是那種輕易“傾訴衷腸”的人,這讓我覺得古怪。接著,他說他在扮演角色……

大衛(wèi)(特寫鏡頭):是的,真該死。我是在扮演角色。而且可以說,我扮演得蠻不錯。首先是工作上的角色。但最可怕的是,總會出現(xiàn)那么一瞬間的空虛,你能明白我說的是什么這一瞬間就是致命的。

瑪麗安:然后他沉默下來,坐在那里看著窗外的雨雪。我也不知該說什么是好,完全懵住了。什么去巴黎呀,我的那些打算啊,全都忘在一邊。天更黑了,像是籠罩了一層灰色的帷幕。我們都變得灰暗模糊,難以看清了。看門人在樓下向我們喊,該走啦,他要鎖門啦。我趕緊答話說,我們正準(zhǔn)備下樓吶。然后我躬下身來,在大衛(wèi)的嘴唇上吻了一下,他的嘴唇是冰涼的。他說……

大衛(wèi)(特寫鏡頭):瑪麗安,有一點我確信,我是認真的,絕對認真的。

瑪麗安:我們同時站了起來,向半開著的房門走去,但我們舍不得踏過那個門檻。有些話需要說出來。我現(xiàn)在覺得非常沉痛,因為要說到這些我不想說起的事情。問題是這樣的,我已經(jīng)說過,我跟馬爾庫斯的生活非常和諧。我并不特別貪求(微微一笑),我是指性生活方面。在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愛情經(jīng)歷中,多半——不,往往——總能得到滿足。是的,是的。當(dāng)然,曾經(jīng)有過那么一些失態(tài)的年代,我已經(jīng)盡可能地把它們忘卻,因為我覺得,我做得很蠢。如果說有什么是我最痛恨的事情,那就是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一個傻瓜,當(dāng)然是在自己心目中。的確,我和馬爾庫斯很好。他曾經(jīng)說過,跟我一起睡覺比指揮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更美。所以你能明白。有時候……(沉默不語)

伯格曼:有時候?有時候怎么?

瑪麗安:一般我非常不愿意談起這事。不過,這和這段事情有直接的關(guān)系。是的。有時候,我跟馬爾庫斯……的時候,會有一種很奇怪的現(xiàn)象。我會失去知覺,失去意識。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小死一次”,是嗎?

伯格曼:好像是這樣吧。

瑪麗安:我不知道馬爾庫斯怎樣。有時候我覺得就在這個瑪麗安——我從鏡子里看得見的這個女演員——這個瑪麗安的身體里,藏著另外一個人,一個沒有名字、沒有實體的人。她的臉……算了,別說了。我不知道將來扮演我的那位女演員對這一團亂事會怎么說。

繼續(xù)剛才被打斷的場景

二人站在塔樓展廳的門邊。

大衛(wèi):我想還有一件不愉快的事應(yīng)該讓你知道——我肯定會失敗。不是什么一時不順,而是徹底失敗。有時我不禁自問,干嗎要活著,可我又不是那種能自殺的人。

瑪麗安:我也有時感到恐懼,但不像你那樣沉重。

大衛(wèi)(深受感動地):你想給我一份饋贈,可我……你想……

瑪麗安(輕輕地觸摸他的臉):下次吧,大衛(wèi)。人家該瞎猜了?,F(xiàn)在不行,好嗎?

大衛(wèi):我應(yīng)該事先讓你知道。

瑪麗安:我不管你是怎樣的。(懇求地)大衛(wèi)!

大衛(wèi):如果我不是那么傻,如果我不是把什么都搞得一團糟,那該多好。有時簡直可笑到極點,盡管沒有人笑,我自己更笑不出來。而且我還特別地疑心。對誰都信不過。大概是因為對自己首先就信不過。不,在工作方面我很順,人們愿意跟著我干,盡管有時非常厭煩,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瑪麗安笑了起來,她竭力保持莊重的樣子,但忍不住要笑。

大衛(wèi)(無奈地苦笑):你要是愿意聽,我還可以列舉下去。沒有人比我更糟的了。

瑪麗安:干嗎要這樣數(shù)落自己?你忘了我們可是從老早老早以前就是好朋友的。

大衛(wèi):在你面前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說話了。

瑪麗安:好了,大衛(wèi)。作為一個開頭,我們把這一切都看得簡單些不好嗎?這不是挺好的事嘛。

大衛(wèi):當(dāng)然,挺好。難道我說別的了嗎?

瑪麗安:那就是我誤會了。其實很簡單:我得到一筆進修津貼,去巴黎觀摩戲劇。一切都很順當(dāng),因為馬爾庫斯正好在底特律和洛杉磯巡演。伊莎貝爾送到姥姥家。你呢,湊巧到巴黎約見一位舞臺設(shè)計師,或是有什么別的要緊事。這一切不都很好嗎!無懈可擊!而且,馬爾庫斯也完全可以理解咱們兩個人怎么會同時到了巴黎。然后咱們就可以見面,不需要偷偷摸摸,不需要編謊話、找理由。我敢保險他不會疑心,不會嫉妒。是的,大衛(wèi),你看這一切就是可以這么簡單,這么有趣,這么棒。所以,生活中并不總是災(zāi)難、倒霉,也應(yīng)該有愛情,有溫柔和甜美的事情。好了,大衛(wèi),你笑一笑,好嗎?

大衛(wèi)(突然大笑,熱烈擁抱):可不是,你說得對。我們可以好好享受一段時光。然后回來心情會變得滿足而且寬容……

瑪麗安:良心上懷著幾分愧疚,就會變得更為寬容。而且會留下放縱之后的酸澀回味。

大衛(wèi):那以后呢?

瑪麗安:這份隱秘的愛情或者會持續(xù)下去,或者會逐漸冷卻。但是你,不管怎樣,依舊是我最要好、最親密、最善良的朋友。

瑪麗安和大衛(wèi)有了一段共同的回憶。一段回憶,但更像是夢。

兩人緊緊擁抱,大聲嬉笑著跑下樓梯,一同連聲地向看門人道歉。兩人從白色大理石的建筑里走出來。雪下得更大了。

說明

現(xiàn)在只有我一個人了?,旣惏矝]有坐在窗前的安樂椅上。她一眨眼間不見了。我想像著馬爾庫斯和大衛(wèi),首先想像馬爾庫斯。我在想像中看見他正在和樂師們一起排練,不禁對他產(chǎn)生羨慕:強烈的愿望、專注的精神、從容的氣息。馬爾庫斯指導(dǎo)樂隊排練,絕對是一個美的現(xiàn)象,是人與人之間協(xié)作的最高形式。接著我想像大衛(wèi)(當(dāng)然也就想到自己),想像那些演員們。我們所從事的這一行當(dāng)然也是需要耐心的傾聽、親密的交流、專注的精神、高度的創(chuàng)造性,以及大衛(wèi)可能要說的,還需要一點較真的態(tài)度。然而,樂譜是進行闡釋的堅實依據(jù),而語言卻是多義的、狡黠的、難于把捉的。馬爾庫斯和他的樂師們熟記樂譜,他們并不試圖改變一個音符,改變一個節(jié)拍或一個音調(diào)。他們的自由就嚴(yán)格體現(xiàn)在老老實實的照譜演奏之中。可是語言卻是可以替換的,臺詞是可以刪節(jié)的。我們的闡釋并非基于熟記,而是隨心所欲和虛假的自由,這種隨意和自由可以延伸到無限空洞的程度。音樂家——像馬爾庫斯和他的樂師們這種檔次的——不會遇到技術(shù)上的難題,他們只是在實踐自己的專業(yè)技能。在戲劇中有沒有專業(yè)技能呢?我們說是有。但實際上呢?坦白地說,我不知道。說經(jīng)驗,這是有的。說理解,這是有的。但是專業(yè)技能呢(注5)?

瑪麗安重又坐在了窗前的安樂椅上。沒了她,我非常憂傷,所以我要她立刻回來。(我簡直感到恐懼,生怕失去了她)她馬上就出現(xiàn)了,不過改變了發(fā)型和服飾。紅褐色的頭發(fā)編成了一根粗粗的發(fā)辮——“夏季的發(fā)式”,身上是一件寬松合體的土黃色線衫,腳上是一雙木屐。這時木屐端正地擺在安樂椅旁,穿著白色短襪的腳搭在小凳上。我很奇怪她那一頭長發(fā)——剛才她還是留著短發(fā)的。瑪麗安微微一笑說,“這是常有的事,你不是知道的嗎?”我提議從剛才中斷的地方接著往下說。她點頭同意。

瑪麗安:馬爾庫斯回到斯德哥爾摩指揮廣播樂團在伯瓦爾德音樂廳演出。最后一場音樂會是在星期六下午3點舉行。我們——大衛(wèi)、伊莎貝爾和我——當(dāng)然都去了。演奏的曲目分量很重:馬勒的《孩子們的死亡之歌》和舒伯特的《第九》。當(dāng)然是滿堂彩。音樂會后在我們家里聚餐。一派歡樂的氣氛。伊莎貝爾表演了她按照78轉(zhuǎn)唱片上路易斯·阿姆斯特朗(注6)的音樂自編的舞蹈。馬爾庫斯心情極好,憑記憶把舒曼的《狂歡節(jié)》差不多完整地彈了下來。席間有紅酒,還有蘇黎士班霍夫大街名牌的施普侖利食品店的巧克力。我們興致勃勃地談?wù)撝鴮ψ髌啡绾卧忈尩膯栴},盡管多半是用玩笑的口吻,并且得出結(jié)論,最倒霉的就是大衛(wèi),因為他老是想要顛覆“視聽的絕對命令”。還有也夠倒霉的就是我,因為我是個女演員,心里想的只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在觀眾面前賣弄風(fēng)情。就這樣說笑著。伊莎貝爾困了,鬧了一陣之后還是被弄回她的房間安排睡下。大衛(wèi)在她那里呆到半夜,給她講故事,哄她入睡。我又取出一些紅酒。馬爾庫斯點著了一支雪茄,其實他已經(jīng)基本上把煙戒掉了。但這天晚上算是一次慶賀吧。席間也談到了我即將實現(xiàn)的巴黎之行。

說明

在我的想像中展開這樣一幅圖景:燈光明亮的客廳里,靠窗擺著兩架“斯坦威”鋼琴,窗外是一片花園。室內(nèi)擺放著祖?zhèn)鞯墓哦?、繪畫,以及夫婦二人購置的家具?;顒永T旁是一座精致古雅的落地鐘,地板上鋪著土綠色的地毯。優(yōu)雅怡人的壁燈,富于情趣的蠟燭。一份和諧、有序和資產(chǎn)階級派頭。大衛(wèi)坐在長沙發(fā)的一角?,旣惏埠婉R爾庫斯坐在對面一個小些的沙發(fā)上,馬爾庫斯摟著妻子的肩膀。

瑪麗安:我們談到了我的巴黎之行。我議論了一番法國的戲劇和一些知名的法國演員。大衛(wèi)仿佛捎帶地提到我在巴黎期間他也有可能去那里一趟。我做出驚喜的樣子,說一定要在巴黎相見。馬爾庫斯認為這太棒了,并問起大衛(wèi)去那里有什么事。大衛(wèi)很啰嗦地說起他的打算并詳細列舉了他要約見的那些人。我打斷他的話,問他是否帶他老婆一起去。這話問得其實很不妥,因為我和馬爾庫斯都非常清楚他們早已分居。但我的用意是要阻止大衛(wèi)的饒舌,他立刻醒過神來,說有一位女士約定在那里與他相聚。也許是我事后回想的感覺,當(dāng)時我們的溫馨氣氛似乎一下子變成一股涼氣。我說不清。晚上我和馬爾庫斯上床就寢時,我問了他一句,他是不是覺得我和大衛(wèi)不應(yīng)該在同一時間去巴黎。他做了一場小小的夸張表演(他喜歡這樣),故意做出驚詫的樣子說,難道你以為我會吃醋嗎,難道你真的以為我會往歪處想嗎“不是”——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說——“只不過覺得……應(yīng)該問你一下?!薄澳闶窍胝f,瑪麗安和大衛(wèi)……我親愛的瑪麗安和我的好朋友大衛(wèi)會……不,親愛的,我覺得我還是會看人的,我根本不能設(shè)想……”說著他大笑起來?!澳憔湍敲从邪盐??”我禁不住問道?!澳愫痛笮l(wèi)?我跟你說為什么這是不可能的。要是真這樣,那就是背叛??墒俏艺J為我了解你,大衛(wèi)我更了解,所以我絕對相信——背叛不是你們的性格?!闭f得挺得體,不是嗎?我們兩個人都笑了起來。接了一陣吻,鉆進被子里互相溫存了一頓。但是我一直沒法忘記剛才忽然感到的那一股涼氣,我反復(fù)自問,我是不是錯了,這是不是良心的責(zé)備,或是什么別的征兆。

伊莎貝爾的夢

伊莎貝爾:有一回我從學(xué)?;貋恚l(fā)現(xiàn)家里只有我一個人。太陽很亮,周圍很靜。我叫著媽媽在各個房間轉(zhuǎn)了一遍,可是哪兒也沒有她。我就關(guān)進自己的房間,坐下來看連環(huán)畫書。忽然我覺得房間里除我以外好像還有一個人。我回頭一看,看見一個像安琪兒那樣的女人,坐在我的床上看著我。她長著一頭紅頭發(fā),翅膀是紅的,身上的長裙也是紅色的,腳上穿著一雙紅色的高跟鞋。她特別的瘦,露著胳膊,臉上滿是疙瘩。她看我的眼神挺古怪,好像覷瞇著眼睛。然后她就笑起來,因為她看見我很害怕。她笑的時候露出一嘴黃牙,七扭八歪,殘缺不全。我問她要干什么,可她只是搖了搖頭,然后站起來,張開手臂(比劃著),把窗子打開,登在暖氣上一下子跳了出去,還扇動著翅膀。起先她向下墜落。我站起來看她是不是摔在了地上。我甚至恨不得讓她摔死,因為她那樣子難看極了??墒呛髞硭又觳玻銎鹆松眢w,擺動著雙腿,撲打著翅膀,還回過頭來看了看我,叫了一聲,沖向天空,消失在樹林后面。

瑪麗安:我在6月2號去了巴黎。北歐天氣很暖和,巴黎卻是陰冷多雨,不過已經(jīng)是真正的夏天。我在一個由老式家庭經(jīng)營的名叫圣安娜飯店的英國式旅館里訂下一個房間。這條街就叫圣安娜街,是與歌劇院大道平行的一條狹窄的小街。房間在剛剛修繕過的頂層,是一套兩室的豪華間,還有一個臨街的小小露臺,可以俯視市景,看得到遠處的埃菲爾鐵塔。街上車輛不是很多。飯店對面是一個很高級的餐館,有一些年老的教士在那里出入——肯定廚藝不錯。兩天后,大衛(wèi)也在這里單獨訂了一個房間,比我的要差得多,在二層,靠電梯旁邊。那個電梯晝夜不停地轟隆轟隆響。不過這也沒有關(guān)系,反正每天夜晚他要在我這里。大衛(wèi)來之前的那兩天,我漫無目的地四處游逛,陶醉于一身輕松的自由狀態(tài),甚至覺得好像是在夢中。對災(zāi)難的預(yù)感、良心的折磨都留在了家里,一上飛機我便拋在腦后。老實對你說,這在我可真是頭一回。

伯格曼:什么頭一回?

瑪麗安:頭一回這樣有預(yù)謀的背叛。詳細計劃、周密安排的背叛。應(yīng)該說,過去也曾經(jīng)有過一些小把戲,但很少很少,至少比馬爾庫斯要少得多。但這次可是動了真的。大衛(wèi)在第三天下午才到,他的航班晚點了好幾個小時,不過我一點都沒擔(dān)心。我一向很少擔(dān)心,顯然這是因為我不大會胡思亂想。大衛(wèi)說我對于意外事故缺少精神準(zhǔn)備,這是真的。如果我屬于那種提心吊膽的性格,那么所有這一切事情就都不會發(fā)生了,是的。(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我信步走到法蘭西喜劇院,順便賣了兩張晚場的戲票,是焦?fàn)柤獖W·斯特萊勒(注7)導(dǎo)演的莫里哀喜劇。然后回飯店吃了午飯,便拿過一本法文書躺在床上看。我年輕時法文蠻不錯的,可是這么多年不用,都忘得差不多了,所以我想重新拾一拾。很快我就睡著了,直到敲門聲把我喚醒。突然之間一切變成了現(xiàn)實,我感到一陣恐怖,連心跳好像都停住了。我記得,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瑪麗安哪,你是在作什么呀?這念頭來得正是時候。當(dāng)大衛(wèi)走進房間時,我簡直覺得這是一個陌生人。他跟我有什么相干!但我立即打斷自己的思路:這是大衛(wèi)呀,是我最好的、最親近的朋友啊。驚慌的情緒很快過去,兩個人都立即充滿了渴望。我們醒來時聽見女服務(wù)員在門外問什么時候能進來整理床鋪。我們起身,穿好衣服,去到對面的餐館,點了很好的菜肴。斯特萊勒的戲終于沒有看成。夜里,馬爾庫斯從美國費城打來電話,說他跟艾薩克·斯特恩合練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效果好極了,說是明年秋天要灌一張唱片。我仿佛捎帶地提到,大衛(wèi)今天剛到,我們一起去看了一場戲。馬爾庫斯問大衛(wèi)是否也住在這個飯店,我回答說是的并順便向他描述了一番我住的豪華套間。“別忘了替我問他好。代表我擁抱他。”就這樣又聊了一陣。我打了個呵欠,說現(xiàn)在已是凌晨3點。馬爾庫斯立刻口氣變得鄭重起來,說他知道,但他非常想我,希望聽到我的聲音。這一瞬間我又一次感到那股涼氣,然后說他真好,我也想他。通話就以這樣一番虛假的親密而告結(jié)束。我掛斷電話,翻過身來面向大衛(wèi),向他轉(zhuǎn)達了馬爾庫斯的熱烈問候。但是沒有反響:我的情人已經(jīng)睡著了。

一封信

第二天瑪麗安沒有出現(xiàn),又過了一天還沒有來。我按她留給我的電話號碼打過去,但是沒有人接。我開始擔(dān)心起來——是我惹惱了她,招煩了她,或是我們這場編故事的游戲有些太出格了?而且,我非常懷念每天傍晚這種閑聊。我感到郁悶,于是拿起一本有趣的小書驅(qū)散我的孤獨。第三天清早我在廚房的桌子上發(fā)現(xiàn)了一封信。這里抄錄一些片段:

“我今天不來。明天也不來。什么時候再來還說不準(zhǔn)。我有些感冒,我知道你是不喜歡流鼻涕的人的。不過我不來的真正原因還不是傷風(fēng)感冒。翻騰這一堆亂糟糟的往事越來越讓我受不了。你坐在那里,盯著我看(盡管你沒提出任何要求,至少你自己認為你沒提出任何要求),指望著整個這部作品由瑪麗安來完成。歷來那些糟糕的劇作家就是常用這樣的遁詞:只要演員有才華,這些寫得不確切的、含糊的地方,到時候都不成問題。老實說,我已經(jīng)受盡折磨。也罷,說‘受盡折磨’或許有些過分。但我的確是不愿再提起“愛情”。不愿再提起那些時而讓你心跳、時而讓你昏厥的感情,那種刺激像癌癥一樣發(fā)展蔓延,最后使你痛苦不堪。如果說瑪麗安與大衛(wèi)的關(guān)系真的算是“愛情”,那么我可以肯定那是無法描寫出來的。我干的這種行當(dāng)使我有機會體驗各種不同性質(zhì)的愛情。而且,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不止一次地自以為:‘這才是真正的愛情!這一次,瑪麗安,這一次你是真正地戀愛了!’但是同時,內(nèi)心里又會發(fā)出冷靜的、清醒的反駁。一個頑強的聲音無情地說出真相。我的真相,別的我不知道。但與大衛(wèi)在一起,我聽不到這個聲音。我可憐的理智被淹沒在洶涌的情感之中。在我與大衛(wèi)相處的整個過程中,在處于美好的友誼的那段時期,我在他的生活中占有一個很正常的位置。這既是有益的,也是令人愉快的。有時發(fā)生什么事情,人們就來對我說:‘你不能去勸勸大衛(wèi)嗎?’我就去勸勸,效果果然不錯。就像易卜生在什么地方說過的,“把不可控制的事情控制住”,坦白地說,我對我能做到這點頗為自豪。但現(xiàn)在情況完全改變了。我失去了使瘋狂的人清醒過來的能力,因為我自己胸中就激蕩著狂風(fēng)暴雨。我正在不顧一切地投入到自己絕對無法控制的局面中。只有一點稍稍令我有些吃驚的,就是我并不覺得這有多么嚴(yán)重。當(dāng)然也有一點例外的情況,而且是一個非常令我苦惱的情況。那就是:我心中時時出現(xiàn)伊莎貝爾!我時時看見她那瘦小的身軀,她那可愛的小臉。于是感到一種恐懼,一種真正的恐懼。我清醒過來,頭腦中反復(fù)盤旋著一句可怕的話:‘我將如何面對伊莎貝爾?’”

說明

瑪麗安又坐在了安樂椅上。我不得不說,我心上一塊石頭落了地。我們互相寒暄了幾句,但我未做過多的盤問。當(dāng)然,我對那封信表示了感謝,僅此而已。

伯格曼:那么,接著說巴黎?瑪麗安?

瑪麗安:關(guān)于巴黎,沒有什么特別可說的。

伯格曼:比如對往事的嫉妒?

瑪麗安:噢,這方面。(沉吟片刻,然后開始說)有一天下午,我們坐在圣心教堂旁邊高處的長椅上。巴黎市景展現(xiàn)在我們腳下,在陽光照耀下的空氣中景物顯得朦朦朧朧。大衛(wèi)把手放在我的大腿上,我渾身懶洋洋的,有些睡意。其實這時應(yīng)該午休一下才好。他突然問起我過去有沒有情人。說這話時帶著笑意,完全無所謂的樣子,似乎要開始一場愛的嬉戲。我什么都沒想,什么都沒提防,隨便地談起瑣瑣碎碎的往事。大衛(wèi)提出一些可笑的、仿佛是追根究底的問題。我們說笑著,我也越來越放開了。到了晚上——這天晚飯時我們多喝了一點——卻爆發(fā)了一場激烈的爭吵。我不必詳說,好嗎?我不想提起。

伯格曼:當(dāng)然,不必。

瑪麗安:在我們長久的相處中,在我們多年的友誼中,他第一次使我感到可怕。他的嫉妒心是瘋狂的。我害怕得幾乎要嘔吐起來??謶?jǐn)噭恿宋椅迮K六腑,忍不住要吐。我以為他會動手打我,不過他沒有碰我。我也怒不可遏,幾乎說不出話來,甚至哭不出來。這時他突然懊悔了,他怕得不得了。(停頓)有時我反問自己,這一晚是不是徹底改變了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但是不。我們還是越來越深地陷入彼此的相愛中。

伯格曼:也許你寧愿不談那個晚上的事?

瑪麗安:是,寧愿不談那回事。

伯格曼:那就讓我們談?wù)剟e的。比如談?wù)勸R丁·戈德堡的事?

瑪麗安:嗯,談?wù)勊?。這的確是一件古怪的事。

伯格曼:說說看。

瑪麗安:有一天早晨我和大衛(wèi)決定去排隊買歌劇票,聽柏遼茲的《浮士德》。我們早上9點就來到了飯店大廳。前臺服務(wù)員俯身向我低聲說那邊坐著的那位先生有事要跟我談。我一下子就認出了他。他是我們家庭常年法律顧問的兒子,我很早以前就認識他。我們年紀(jì)相仿,在大學(xué)里參加過同一個學(xué)生團體。他叫馬丁·戈德堡,也是一名律師。我對大衛(wèi)說我們應(yīng)該過去打一個招呼,這是完全必要的。馬丁看見我們立刻站起來,滿面笑容地迎著我們走來,同時把手中的報紙折起。他吻了吻我的面頰——他身上散發(fā)著百合花香味——然后解釋說,他來此是辦理一件專利方面的事務(wù)。星期二晚上他父親給他打來一個電話,叫他設(shè)法找到我,向我說明一件家庭私事。所以如果能單獨和我談一談他將非常感謝。大衛(wèi)說他完全可以一個人去排隊買票,大約一兩個小時后可以回來。到時一塊兒吃頓飯好不好?馬丁婉言推辭了——這一天他還有許多事要辦。兩人很客氣地道了別。我和戈德堡走到飯店的酒吧,酒吧剛剛開門,里面還一個人也沒有。我們要了飲料,然后我開門見山地問馬丁,他到這里來究竟為什么事。他客氣地笑了笑,把話題拉到遠處:祝賀我得到一筆進修津貼,并說在馬爾庫斯父母家的宴席間見過大衛(wèi),接著又抱怨了一頓,說現(xiàn)在巴黎正是演出季節(jié),可惜他卻抽不出時間聽場音樂會。我再一次相當(dāng)生硬地問他,到底找我有什么事。他說,他跟馬爾庫斯的母親談過一次話?!澳歉矣惺裁搓P(guān)系,”我問,同時從腳底下感到一股寒氣。說是馬爾庫斯的母親在為他擔(dān)心,他從費城或是洛杉磯——他記不清了——給他母親打來電話。“那么到底有什么事呢?”我急不可耐地問。這時他才不再繞彎子,說馬爾庫斯病倒了,他母親認為瑪麗安應(yīng)該立刻飛到他身邊去。“這我就一點也不明白了”我說,“我昨天還和馬爾庫斯通了電話,他說他很好。實際上我們每天都通電話,他從來沒提到有什么毛病?!瘪R丁沉默下來,用那么一種眼光看著我,就好像看著一個不懂事的孩子。然后突然打官腔地說,他只是轉(zhuǎn)達了人家托他轉(zhuǎn)達的話,現(xiàn)在對不起,他還有事,他很高興這次相見,但愿這一切僅只是一場誤會。說罷很快走了,剩下我一個人坐在那里,只覺得一股涼氣從腳下向上襲來。這天下午5點,我給馬爾庫斯打過電話去,他立刻拿起話筒,說他正準(zhǔn)備往我這邊打呢。我把跟馬丁·戈德堡的那一場奇怪的談話告訴了他,問他知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控制著自己,聲音一點都沒有發(fā)抖。我問他對他媽媽說了些什么而為什么不對我說。馬爾庫斯哈哈一笑說:“你還不知道媽媽的毛病,向來是那么大驚小怪的?!蔽覇査遣皇遣×????,偏頭疼又犯了,眼睛的問題引起的。洛杉磯氣候非常讓人不舒服,不過人家給他開了一種很好的藥。他不想讓我擔(dān)心,這些天好不容易才有這么一點點自由。他就是這么說的:“這些天你好不容易才有這么一點點自由?!蔽矣謫柫怂痪洹m然我非常清楚,這個問題恰恰不該在這個時候提出:我想在巴黎再多呆一個星期他不會反對吧。他表示完全同意,從他的語氣里絲毫聽不出猶豫的意思:“行,那就8月初在別墅見面好了。替我向大衛(wèi)問好,如果見著他的話?!焙髞?,吃晚飯時,大衛(wèi)當(dāng)然問起我白天談話的事。他比我要擔(dān)心得多。依他看,這一切都讓人起疑。我盡力勸慰,說這只是小事一段,我覺得已經(jīng)基本上把他說服了(沉默下來,稍稍背轉(zhuǎn)身,靜靜地坐在那里)。

伯格曼:還有那位女教師呢?雅桑德爾太太,是嗎?

瑪麗安:女教師,是的。她大概跟這事有點關(guān)系。有一天我們?nèi)チ朔薪牵褪邱R恩河匯入塞納河的那個地方。大衛(wèi)想去看看那里是否真的有那個名叫北方飯店的小旅館。你知道的,就是讓·迦本的電影里的那個。那里果然有一個旅館留存至今。我們在河對岸的一個小公園里找地方坐下,看一艘大駁船過船閘。那天是禮拜天,小旅館附近那些狹窄彎曲的小街上異常清靜。傳來圣莫里斯教堂的鐘聲。是的,鐘聲就這樣響著。我們坐在那里閑談。這時,有一個60歲上下的老婦人走到我們面前,用瑞典語道了聲對不起。她自稱雅桑德爾太太,并說這學(xué)期最近幾個月她代理伊莎貝爾上學(xué)的那個班級的班主任。

雅桑德爾太太(特寫鏡頭):伊莎貝爾是個非常特別的孩子。我深感對她負著很大的責(zé)任,好幾次我都想給孩子的母親打電話。我想告訴她伊莎貝爾最近一段時間有一些麻煩。我向我的同事說起這事,她卻說看不出什么。在她看來,伊莎貝爾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我和伊莎貝爾差不多是一開始就建立了極好的關(guān)系,我小心翼翼地啟發(fā)她談?wù)勊约?。我相信她心里隱藏著極大的悲痛。請原諒我這樣冒昧地直言不諱,不過我覺得,我能夠在這樣遠離家鄉(xiāng)的地方碰見伊莎貝爾的母親真是一件難得的好事。

瑪麗安:雅桑德爾太太這一番顛三倒四的話讓我和大衛(wèi)聽得目瞪口呆。當(dāng)她問到我們還要在巴黎呆幾天的時候,大衛(wèi)相當(dāng)生硬地說,要是依他的想法,我們會在這條長椅上直坐到死。并說不遠處那邊還有一條長椅可以請雅桑德爾太太去坐。老婦人無言地看了看大衛(wèi),搖了搖頭。她藍色的大眼睛里貯滿淚水。她嘟噥著說了句對不起,然后走開,好像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我試著向她道別,但她沒有理會。她的兩條腿很細,腳卻很大,走路時身體左右擺動著。我埋怨大衛(wèi)不該那么生硬。他說整個這場戲讓他覺得惡心,他恨不能把這老妖婆扔到河里去。

瑪麗安(或許人家另有名字)又有好幾天沒有來。我坐在寫字臺前,凝視著那張空空的安樂椅。一個人往下編這個故事絕無可能。心情憂傷沮喪。老年病和抑郁癥發(fā)作。真見鬼,她到底跑哪兒去了?她似乎說過一句,這個實驗她覺得挺有趣。也許,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瞎想的吧。出去到海邊散步。海鷗因我打破了它們的安寧而憤怒,在我頭頂上不斷盤旋,似乎要對我展開攻擊。它們嘎嘎叫著,有些鳥糞向我襲來,差一點就擊中了。我回到寫字臺前。絕對的空虛和寂靜。海面呈鉛灰色,完全風(fēng)平浪靜??諝庵械某睔庠絹碓街亓?。

一小時過去了,我已不再憤怒,而是只感到憂郁和孤獨。最后的結(jié)論是:讓我讀讀柏拉圖的著作吧!我從未做過這事,現(xiàn)在正好利用這段時間。好的,柏拉圖。但正在這時她坐在了那張安樂椅上。這個女人,她真是楚楚動人。這時她正面帶和藹的笑容看著我。我忘乎所以地注視著她。頭發(fā)蓬松地散開著,上身穿一件透明的薄襯衫,外罩一件手工編織的褐色上衣,下身是一條褪色的白牛仔褲,赤著腳。

瑪麗安:從什么地方接著說?

伯格曼:隨你。

瑪麗安(笑):隨我?

伯格曼:當(dāng)然隨你。指望我可不行。

瑪麗安:那就是,該說到回國了。

伯格曼:對,回國。

瑪麗安:我們商量好,我坐早上的航班,大衛(wèi)坐傍晚的航班。這時我們才忽然明白,我們已經(jīng)陷入絕境。今后對于我們來說將是無盡的苦痛。不過晚飯喝上兩大杯紅酒,那痛也就不覺得了。享受一段暫時的無憂無慮:已往的已經(jīng)是已往的了,但這“已往”也總有個結(jié)束,我們對它永遠不會忘記。我們真心感謝命運使我們有幸享受這份感情。再說,這又不是離婚。以后只不過是要按另一種方式生活。這個另一種方式當(dāng)然要求要有周密的安排和遠見。不過,我們都足夠理性,滿足于現(xiàn)狀?!白约簩ψ约贺撠?zé)吧。”大衛(wèi)嘟噥說。他長吁一口氣。我?guī)е埔鈫査骸澳闶窃趪@氣嗎?”大衛(wèi)非常鄭重地說了一句:“我大概是愛上你了?!蔽也恢涝撜f什么,因為無論如何我并不想毀掉我現(xiàn)在的婚姻。我并不想跟大衛(wèi)一起過日子。我希望的是自由。而大衛(wèi)卻聽都不愿聽這個字眼——無論是我的自由,還是他的自由。我一下子酒意全無——我把我們這個告別晚宴徹底破壞了。“見鬼,一說起你這些玩笑話,就變得那么讓人受不了”——大衛(wèi)氣呼呼地說著,把一疊報紙甩在地上……動身回國的這天早晨,天氣異常悶熱。再過幾分鐘我就要離開旅館了。大衛(wèi)坐在椅子上,忍受著這告別的痛苦和悶熱的煎熬。我既感到他可憐,又為自己傷心,簡直要哭出來,可是馬上就要出門,不能毀了妝,只好強忍住淚水。大衛(wèi)開始說:“我知道你準(zhǔn)備怎么安排咱們的未來。”但又立刻停住,因為我們只剩下幾分鐘的時間了?!皠e難過。”我說著在床邊坐下,肩頭鉛一般的沉重。是的,你想要的就是這樣,只不過你不敢說出來,你是一個怯懦的女人,現(xiàn)在叫你看看你希望的是什么。他一口氣說出了我心里想的但沒有說出來的話?!耙磺姓粘#辽俦砻嫔蠎?yīng)該這樣。你的婚姻完好無損。你會和我見面,只要有機會。在你家里。你想保住一切,我不過是個饒頭?!薄翱墒?,這就那么不好嗎?”——我無奈地反問。我知道我這句話說得非常不是時候,暴露出我精打細算的怯懦。難道咱們不能給自己寬限一點時間嗎?慢慢看看情況,會怎樣發(fā)展?大衛(wèi),容咱們一些時間好嗎?!霸蹅兪窃谘葜粓龆嗝闯髳旱膽?!”——他忽然笑起來說。前廳服務(wù)員打來電話,說出租車已經(jīng)在下面等著。我們只好約定今晚再通電話,不管時間多晚。我們擁抱,接吻,但內(nèi)心的痛楚如此強烈,以致對這一切全無感覺。

伊莎貝爾的又一個夢

伊莎貝爾:我們許多小孩在一個大房子里玩。有男孩,有女孩,所有人都差不多一般大。房間里沒有任何家具,墻是紅色的。窗子很高大,外面是夏天,可是里面很冷,就像是冬天。我們都穿著厚厚的冬裝。房門打開了。這扇門原來我沒有看見。校醫(yī)室的護士走進來,領(lǐng)走兩個孩子,關(guān)上了房門。房間里有許多的玩具,就像在幼兒園里那樣,我們都在玩。我和另一個女孩在搭一個小房子。有幾個孩子愁眉苦臉地坐在那里發(fā)呆。兩個窗戶之間的墻壁上掛著一個揚聲器,不停地放著音樂。房門又打開,又拉走了兩個小孩。其中一個就是跟我一塊玩的那個小女孩。她起先還賴著不想到另一個房間去。門沒關(guān)好,留了一道縫。我看見一個高大的女人背對著半開的門。她穿著媽媽那件皮大衣,但穿在她身上顯得太緊,頭上戴著一個用金紙做的皇冠。房間里面下著雪。地上堆著好些小孩衣服,全都落滿了雪。這時那個護士看見門沒關(guān)好,趕快把門關(guān)上。我非常害怕,開始尋找別的出口,設(shè)法逃走。我明白了:這個穿皮大衣的高大女人是在吃小孩,那個護士給小孩脫衣服,脫光一個那女人就吃一個。我找了半天也沒看到有另外的出口,我就嚇醒了。

瑪麗安:飛機快要在哥本哈根降落之前幾分鐘,才通知旅客,斯德哥爾摩因為有霧不能降落。我們不得不在凱斯楚普機場滯留一段時間。我拿著一本書坐在椅子上,就這樣度過了一個白天。傍晚時通知,斯德哥爾摩仍然關(guān)閉。愿意乘夜班火車走的可以改簽機票,不愿改乘火車的可到附近旅館。排隊改簽火車票的人很多,所以我還是去旅館吧。兩小時后,我已經(jīng)住進了一間有淋浴和電視機的舒適的小房間。窗戶對面的鋼筋混凝土大樓正面無數(shù)排亮著燈的窗子。下面遠處傳來集裝箱貨車和大型載重車的聲音。我找到餐館,美美地吃了一頓晚餐。然后回到旅館房間,換上睡衣,坐下來看美國警匪片。我時不時地打著瞌睡(每當(dāng)我心情郁悶時就容易困,而這時我的心情正特別郁悶)。還做了個夢,夢見我們在羅弗敦海里捕鯡魚,然后就忽然醒來,可是因為我心情非常郁悶,所以索性拿出一片安眠藥,通常我是不吃的。我站在房間中央,床和床頭柜旁邊,手里舉著個杯子,費勁地吞那片藥。我剛剛吞下那個藥片,這時有人敲門,我應(yīng)聲說了句:“請進。”有人在外面擰把手,但門是鎖著的,我走過去把門打開。門外站著的竟是大衛(wèi)。我立刻哭了。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平常我可是不這么輕易掉眼淚的。關(guān)上門之后我們緊緊抱在一起。我一直在哭,并且后悔干嗎費勁吞下那片藥片。大衛(wèi)到達凱斯楚普機場時是晚上9點,除了住下來已經(jīng)沒有別的辦法。他向前廳服務(wù)員打聽我是否住在這個旅館,人家說是。房間號是978。我們決定馬上上床,盡情享受這一個意外的空檔。白天我已經(jīng)同媽媽,還有伊莎貝爾,通過電話,告訴她們我明天在伊莎貝爾就寢前就可以回到別墅。大衛(wèi)無須打電話,沒人等著他回來。我們擠在狹窄的床上,那個羽絨被老是要滑下去,而且不夠長,枕頭又太軟,不過這一切對我們都沒有意義。我們緊緊擁抱著躺在那里,聽著下面汽車不斷駛過和飛機不斷在屋頂上掠過的聲音。我們緊緊擁抱著,但沒有做愛。我因為剛吃了安眠藥而處于迷迷糊糊的狀態(tài),大衛(wèi)焦慮不安,心跳得特別快,特別響。他一夜未睡,天亮?xí)r面色顯得非常憔悴。為了稍稍緩和一下心情,我們開始設(shè)想將來的計劃。但是越想難題越多,很快就都沉默下來。大衛(wèi)準(zhǔn)備回他那個房間去刮刮臉,沖個澡,走到房門口卻呆呆地站住不動。我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既難過,又頭疼。我恨不得他快些出去,但他站在那里半天不動。在清晨明亮的光線下,我看著他的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空白的感覺,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大衛(wèi)臉上的表情是這樣的一片空白。是的,我不知道對這一刻還能怎樣形容。大衛(wèi)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他有生以來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痛苦過。然后走出去,慢慢把門關(guān)上。我心中想,難道一定要這樣痛苦嗎?難道這就是我們要付出的代價嗎?

說明

我翻看著一大堆照片,聽著瑪麗安鄭重其事地、詳詳細細地講述。言語中透著深深的傷痛。

瑪麗安:當(dāng)飛機在阿蘭德機場緩緩降落的那短短一刻里,我們拚命設(shè)想著下一步的行動計劃:我立刻打車到城外別墅,去看媽媽和伊莎貝爾。電話在前廳,餐廳門前,樓梯旁的小桌上。那里老是人來人往,隱秘的話根本不可能說。大衛(wèi)沒有任何明確的日程安排。他說劇院有一個工作會議,還有一系列的座談會。可是這聽起來不過是一些托詞:反正我找不著他。他也不能給我打電話。既干脆又巧妙。唯一肯定的是我們只能在飛機上告別,因為不排除媽媽和伊莎貝爾有可能來機場接我。告別幾乎是無言的。大衛(wèi)先下飛機,我在那里又坐了一會兒,讓別人先下。我的擔(dān)心還真應(yīng)驗了。媽媽查到了航班到達的時間,帶著伊莎貝爾和費邊一起來接我。我們先到城里的家中去了一趟。我放下皮箱,拿了去別墅要用的隨身物件。我們像平常一樣交談著。可是我覺得,媽媽好像特別注意地對我冷眼觀察。伊莎貝爾則是特別的高興和親熱。到家后又是一陣忙亂和鄭重其事的晚宴,不過傍晚過得比我預(yù)想的要輕快些。凌晨4點我給大衛(wèi)打了電話。我蜷縮成一團,坐在樓梯底端,外面下著夏季的綿綿細雨,在清晨漸漸亮起來的微光中,室內(nèi)家具和所有物件都顯出清晰的輪廓。電話沒人接。就這樣熬過了一天。第二天坐下吃晚飯時,電話響了。我趕緊跑過去拿起聽筒,果然是大衛(wèi)打過來的。我說我們正要吃晚飯,他說電話里噪音很大,得掛斷重打一下?!澳隳懿荒苊魈煜挛?點到我家來?”“不行,”我說,“那時去我就來不及在晚飯前趕回家了?!蔽矣旨泵柫艘痪洌骸?點去不行嗎?”1點大衛(wèi)有事。通話就這樣結(jié)束了,沒有商定個結(jié)果。這樣一連幾天。最后我們只好算了,不再通話了。不錯,我后來收到他一封信。我?guī)е?,我現(xiàn)在讀給你聽聽。(讀信)“我不能忍受這樣的生活。這是多么屈辱、痛苦、難以忍受。我認為只有一種解決辦法:把事情挑明,實話實說?!保ǔ聊?,激動不已)。讀了他的信,我?guī)讉€小時地在樹林里徘徊。我止不住地痛哭流淚,不是悲傷,而是痛心。稍稍平靜下來以后,我就去游泳,游了很長時間。后來,我倒了一大杯紅酒,坐在祖父的書房里開始給他寫回信。我在信中寫道,他毀掉了繼續(xù)保持這種關(guān)系的一切可能性。及時發(fā)現(xiàn)我們的錯誤,還算是我們的萬幸。我寫道,我不明白為什么他就不能明白,等等等等。并說他怎么敢在這種情況下發(fā)出這樣的最后通牒。我希望他再不要找我,離我遠遠的,總之是讓他滾開。我立刻把這封信發(fā)了,連再看一遍都沒看。壓得我透不過氣來的巨大痛苦一下子就卸掉了。然后我們就打羽毛球直到天黑。晚上伊莎貝爾跑到我房里來要跟我一起睡——我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這個小腦瓜里有許多古怪的念頭。我們很快入睡。這是我回國后第一次睡得這樣沉。第二天心里仍然覺得疼痛,不過勉強忍受得住……日子漸漸恢復(fù)了原樣。我心中暗喜,秋天演出季節(jié)很快就要開始,人家給我分配了一個很好的——一出很好的戲里一個不大但是很好的角色。馬爾庫斯終于回來了。疲憊不堪,但對此行的成功和接到的各種合作計劃感到滿意,特別是因為回家而高興。因為又能看到伊莎貝爾而高興。馬爾庫斯心情好的時候,整個人就仿佛從內(nèi)向外發(fā)散著喜氣,所以我也很高興。他當(dāng)然問起了我的巴黎之行,問起了大衛(wèi),不過只是那么隨便一問,我用不著費太多的力氣去編故事。8月20日劇院開始上班,像每次一樣先開了個全體大會。我和大衛(wèi)自然見了面,在周圍一片嘈雜聲中互相寒暄,并照例擁抱了一下。沉默無語地。劇院很大,彼此并不經(jīng)常見面,因為不在一個劇組,不在一出戲里。有一次我們在一個僻靜的角落里幾乎是撞在了一起。難堪地笑了起來。我急著有事。大衛(wèi)問我排練結(jié)束后能不能到他辦公室小坐一會兒。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有什么不能?!比缓蟾髯宰唛_。是的,經(jīng)過就是這樣。大衛(wèi)的辦公室在“導(dǎo)演區(qū)”,就是樓道盡頭散發(fā)著霉味的、沒有窗戶的角落里。辦公室里談不上一點舒適。形式不一的家具、落滿灰塵的窗簾、天花板上吊著的一個渾濁的玻璃球。堆滿了書的書柜、擺滿了雜物的寫字臺。我們在窗前桌子旁面對面地坐下來。窗外對著樓的一面墻,勉強透進一些昏黃的光線。大衛(wèi)面色灰暗,顯然是長期熬夜、飲食無度,尤其是酗酒的結(jié)果。

場景

大衛(wèi)用手掌摩挲著布滿劃痕的桌面。他正襟危坐,不時端詳著自己的右手?,旣惏睬那牡匕炎约哼@一半桌面上的東西稍加規(guī)整,然后探身面對大衛(wèi)。

大衛(wèi):依我看,很快要出亂子。我說的是劇院,戲劇方面的。

瑪麗安:在食堂聽見人們議論。

大衛(wèi):我提醒過演員們。我說我們要把《直到夜晚的漫長一天》搞成一個反戲劇。到時候了。除了愛娃,所有人都非常贊成這個想法。可是排練了一個半月之后組里全都亂了套。我們成了誓不兩立的死敵。阿克賽爾跑到頭兒那里去告狀。但我不會屈服。你怎么不說話?

瑪麗安:我聽你說呢。

大衛(wèi):你覺得我快要瘋了,是嗎?我處處出錯,每件事都不對頭?(瑪麗安默默無語地搖了搖頭)在劇院里跟人吵鬧其實是因為背后另有不順的事情。你說說看,為什么我老是做錯事?為什么我老對付不好這些演員?為什么對你也做得不妥當(dāng)?是出了什么問題,或是發(fā)生了什么變化而我卻不知道?還有這個拍電影的事,先是說暫緩開拍,現(xiàn)在是徹底告吹了。永遠是為了錢的事情吵來吵去。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債臺高筑。有時候想起來簡直讓人好笑。(輕輕笑了一聲)我失眠得很厲害。噢,不是,不是你猜想的靠酒精入睡,只是吃幾片藥,勉強睡幾個小時。結(jié)果卻是越來越糟。我跟一個心理專家談過,他立刻做出診斷:重度抑郁癥。他要我休病假。

瑪麗安:你不愿意?

大衛(wèi):絕對不休。你想要說什么來著?

瑪麗安:我想要約你見面,可是又打消了這想法。

大衛(wèi):你可以像以前那樣,請我去你家吃晚飯。讓我看看伊莎貝爾。當(dāng)然還有馬爾庫斯。順便問一下,他最近感覺怎樣?

瑪麗安:這你知道,馬爾庫斯一向自我感覺良好。他有一個腳趾頭疼。

大衛(wèi):噢,這可不大好。

瑪麗安:我簡直不知道該拿你怎么辦,而且不知道為什么我以為就需要我來辦!

大衛(wèi):但是你得承認,我現(xiàn)在真的成了一個小丑(輕輕笑了一聲)。

瑪麗安:好了,不管怎么說,我可是該走了。(很快地在大衛(wèi)臉上和后腦勺上摸了一下)你怎么弄成這么不修邊幅啦。

大衛(wèi):是啊,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顧不上我的儀表了。

瑪麗安:聽說你跟芳妮有點故事。

大衛(wèi):這是她要這么說。

瑪麗安:再見吧,我的小可憐。晚飯的事我再想想。

瑪麗安:幾天之后我們劇組里有一位演員生了病,結(jié)果整個下午就等于放假了。我順著黑洞洞的樓梯爬上二層的廂座,去看大衛(wèi)的排練。布景里有四個穿著鮮艷服裝的演員,布景以外的大片舞臺上空無一物。后景上有一銀光閃閃的蔚藍色的天幕,天幕后隱約可見一巨大的十字架,上面釘著滿身是血的、扭曲變形的耶穌。地面上鋪著粗糙不平的石板。正中間的舞臺深處是一個用赭色黏土做成的大圓圈,那幾個演員就被安置在這個圈內(nèi)不準(zhǔn)越雷池一步。強烈的燈光令人目眩。在池座后排安裝了十來個強聚光燈,對準(zhǔn)演員們臉部的高度,射出灼人的強光。大衛(wèi)站在舞臺下面,手臂倚著腳燈。舞臺兩側(cè)的揚聲器發(fā)出預(yù)先錄在磁帶上的音響效果,時而震耳欲聾,時而悄無聲息:或高聲聒噪,或低聲喁喁,或時斷時續(xù),或久久不停,或撕心裂肺,或單調(diào)平庸。有些小節(jié)取自20年代的爵士音樂。大衛(wèi)的要求就是,在這個地獄般的環(huán)境中,演員們依次用洪亮的或如歌的或耳語般的聲音說出臺詞。速度之快幾近瘋狂,慢又要慢到長久的啞場。演員們的動作被編排成仿佛是一種舞蹈,有時與臺詞形成直接的矛盾(臺詞基本上嚴(yán)格保持原樣,沒有改動或刪節(jié)),有時又仿佛是對臺詞的一種調(diào)侃。我在二樓廂座坐下時正排到愛娃與年輕女傭的那場戲,不過那個女傭好像并不在場,愛娃自說自話地念她的臺詞。她跪倒在地,夸張地伸著雙手,高昂著頭顱。一段長長的獨白時而像朗誦,時而像歌唱,時而像低語。時不時臉向下?lián)涞降孛?。三個男角在那個赭色土圈里或站或臥,姿勢非常不舒服。

伯格曼:你對這些怎么看法?

瑪麗安:看法?我從這一切當(dāng)中看到的是深不可測的憤怒,超出常態(tài)的反叛,仇恨。對戲劇的仇視,對演員的仇視。(用手摸了摸臉)愛娃是一個少有的天才演員,我猜想,她本能地理解了大衛(wèi)的某種意圖。雖然穿著緊身衣,極其不舒服、極其丑陋的服裝,但她卻不知用什么奇妙的方法做到了全身心的投入。她把憤怒控制得恰到好處,她的吐詞絕對無可挑剔。但大衛(wèi)還是打斷她的表演,說:“等一下,愛娃。約翰老是在那里嚼口香糖,讓我覺得很有妨礙。約翰,請你到副導(dǎo)演那里,把口香糖交給他替你保管。”約翰原來面朝愛娃側(cè)身臥著,這時翻過身來問,嚼口香糖怎么就會妨礙了排練。大衛(wèi)說,就是妨礙了。約翰說,這是大夫給他開的戒煙糖。大衛(wèi)依然保持著和藹的態(tài)度,說:“不管怎樣,假如你能不在臺上嚼它,我將萬分感謝。”約翰盤腿坐起來,說:“那樣一來,我就會又抽起煙來了。”“不管哪樣,我請你把口香糖吐出來?!奔s翰把口香糖直接朝著大衛(wèi)的臉上吐過來,但沒有擊中,擦著耳邊飛過?!昂昧耍F(xiàn)在我們可以繼續(xù)了,”大衛(wèi)用振作的語氣說,“來吧,愛娃?!彼匦χ?,似乎這不過是小小的淘氣。接著,阿克賽爾用手擋著眼睛說,最好給他搬把椅子,他已經(jīng)站不住了,膝蓋疼得厲害。大衛(wèi)立刻下令,凱伊給他搬來一把椅子。阿克賽爾慢條斯理地坐下,咳了一聲,向凱伊說了聲謝謝。“現(xiàn)在把愛娃這場戲從頭再來一遍吧,”大衛(wèi)說。突然,大家靜默了一陣。原來蹲著的古斯塔夫用特別夸張的姿態(tài)站起來伸著懶腰?!皠e價了,”愛娃的話也讓人一愣,“我可沒力氣再來一遍了。至少別在今天。最好等到首演之前吧?!彼盅a充說。到此時為止一直保持緘默的古斯塔夫插嘴說:“假如能有首演的話。”“你這是什么意思?”大衛(wèi)問道。愛娃跪直身體說:“就是我說的那個意思。”約翰毫不客氣地說:“既然這樣就沒必要繼續(xù)排練了。我說大衛(wèi),你最好找頭兒好好談?wù)?。也許那樣,你就不能不聽聽我們這幾個禮拜以來一直想對你說的話了?!薄澳蔷褪钦f,你們都去找過頭兒啦?我還以為只有阿克賽爾一個人……”大衛(wèi)不知所措地擠出一句話。阿克賽爾大模大樣地站起來,彎下腰從地上撿起臺詞本,說:“這種談話讓我聽著惡心,我回化裝室去了,我呆到3點,如果決定明天排練,勞駕哪位通知我一聲?!庇谑遣换挪幻Φ刈吡?。他能做得出來。副導(dǎo)演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時間已經(jīng)是差20分鐘3點——“不過,也該收攤子了?!贝笮l(wèi)哈哈一笑:“不錯?!闭f罷猛地轉(zhuǎn)身走開。副導(dǎo)演鉆進控制室,熄滅了刺眼的聚光燈,開亮了臺上的工作燈和大廳里的燈。愛娃仍然跪在原地,用手抻展著緊緊裹住她高高的乳房的那套別扭的緊身衣?!拔也恢?,”她說,“有時候我覺得咱們是在干蠢事?!惫潘顾蛏熘鴳醒蛑乔氛f:“沒什么了不起,不會比咱們搞的那玩藝兒更糟吧。”“更糟,”約翰接口說,“更糟得多,因為這玩藝兒是天才搞的呀?!睈弁拮叩匠隹谡咀?,說:“說實話,咱們開始可都是同意他的想法的?!?/p>

伯格曼:幾天以后阿克賽爾就病倒了?

瑪麗安:他摔斷了腿。這可怨不著大衛(wèi)。首演延期了,后來整個這出戲被取消了。劇院里向來如此:開始動靜很大,最后不了了之。大衛(wèi)這場半途而廢的演出,最后得出的結(jié)果是,它反倒成了人們夸耀的一塊招牌。尤其是約翰,到處議論,說領(lǐng)導(dǎo)如何不恰當(dāng)?shù)貕褐屏恕皞ゴ蟮膭?chuàng)新”。

說明

我覺得,瑪麗安講述的這場災(zāi)難性的排練過程倒是可以處理得非常出色。因為可以同時用特寫鏡頭讓她出現(xiàn)在二層廂座和我的書房里。還有一個原因:表現(xiàn)那種特別可怕的白日夢,是非常討好的課題。

瑪麗安彬彬有禮地問,我是否不反對她抽兩口煙。她點著一支煙,手在發(fā)抖,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又吐出來。她不喜歡那個味道,把煙捻滅在我書桌上的小磁碟里。

瑪麗安:從二樓上下來,我直奔大衛(wèi)的辦公室。他不在,但門沒鎖,于是我就在那里等他。我心情糟到極點,恨不能放聲大哭一場。我完全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不知自己是在做什么?;蛟S是明明知道。大衛(wèi)終于回來。他一看見我,就把兩手一揮——你還嫌我不夠煩的?!艾F(xiàn)在我什么話都不想說,也不需要任何同情和安慰?,旣惏?,請你離開,把門關(guān)好?!蔽易叩剿媲埃昧ψプ∷氖?,對他說一小時以后我到他家。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下午4點,我已經(jīng)來到他家的房門前,接連摁著電鈴,但沒人開門。也好,這樣也許更好些。心上的重擔(dān)反倒一下子解脫了。我感到懺悔,真正的基督徒的懺悔,我得趕快離開。他恰在這時回來了,喘著粗氣從樓梯跑上來,因為電梯壞了。我不敢問他為什么這么久才回來,他也沒做任何解釋。這就好像是做夢,你越是害怕什么,就越是老要夢見什么。一切都變得不同,但沒有溫情,格外生硬,格外粗魯。大衛(wèi)顯得不耐煩和心不在焉,我則感到恐懼。頭腦中反復(fù)閃現(xiàn)著一個念頭: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場景

瑪麗安(特寫):我們兩個并排躺在床上,一絲不掛。我抓住他的手,他要抽出去,我抓住不放——

大衛(wèi):我求你了,瑪麗安,千萬別提戲的事。

瑪麗安(笑):如果咱們不管做什么,都要說成是好戲或是壞戲,那可就沒治了。

大衛(wèi):你在嘲笑我嗎?

瑪麗安:因為這是那么可悲。

大衛(wèi):可悲?

瑪麗安:咱們倆。你跟我。

大衛(wèi):我一開始就知道你在二樓廂座里看著這一場噩夢。

瑪麗安:有時候我覺得,你拿你的不幸當(dāng)作一個大罩子把自己包裹起來。簡單的事情不應(yīng)該是簡單的。每一條原因里都還隱含著另一條原因,直至無窮。所以毫不奇怪,我會覺得你可憐。(坐起來,開始穿衣服。大衛(wèi)盤腿坐在床上)你那樣子就好像是在考慮做一次愛的代價是多少錢。

大衛(wèi):我絕對是一個白癡。

瑪麗安:是真的醒悟還是故作姿態(tài)?

大衛(wèi):我要說的是:像你這樣一個人對我這樣一個人,竟能在我最屈辱的時刻給我溫情?如果是這樣,那我應(yīng)該無限地感激才是。可我的態(tài)度卻像一個十足的白癡。你說我有多么愚蠢?,旣惏?,請你回過頭來看看你這個白癡。

瑪麗安在床邊坐下,用前額抵住大衛(wèi)的前額——

瑪麗安(特寫):我們緊緊擁抱著坐在那里。我再次抓住他的手,這次他沒有躲閃。我對他說,我很不喜歡他對那出戲的處理。從頭到尾充斥著一種無奈和怨恨。那些演員們干上這一行,真叫倒霉。劇院居然還在那里演戲,真不害羞。大衛(wèi)被劇院和那些倒霉的觀眾串通一氣來欺負,也真叫可憐。我說我就不相信這樣的流血沖突。我這樣發(fā)著議論,大衛(wèi)默不做聲。后來他平靜下來,開始變得溫柔了。他想要做愛,但我急著要走。我怕不能在晚餐前趕回家去。于是他低聲問我們能不能再見面,隨便哪天都行。從此我就徹底陷進去了(沉默不語)——

大衛(wèi):我們什么時候再見面?你什么時候有機會?你什么時候愿意?

瑪麗安:現(xiàn)在我很難抽身出來。每天都排戲,首演定在下月初。再說,我希望盡量多在家陪陪伊莎貝爾。馬爾庫斯也在家。情況非常復(fù)雜,不過暫定星期一吧。下星期一,下午3點。在你這兒。

我們輕輕擁吻了一下就告別了。當(dāng)我開著車穿行在大街的車流中時,我才清醒明確地意識到:這回一切都徹底完了。但又立刻勸慰自己,這未免太夸大了問題的危險性,我肯定能嚴(yán)格把握住自己的。

注釋

這天瑪麗安穿的是一襲黑夜禮服,普通面料,有兩根細肩帶的那種樣式。頭發(fā)蓬松地梳起,挽成一個漂亮的發(fā)髻,頸項上有一條鑲有名貴寶石的項鏈,配上一對舊式的耳環(huán)。腳上穿著一雙高跟鏤空皮鞋。她對我說,她要去赴宴。

瑪麗安:省長為省長夫人生日舉行晚宴。他夫人塞爾瑪今年五十大壽。

伯格曼:噢,原來是這樣。很好。你忽然也有了現(xiàn)實的生活,這我一點也不知道。

瑪麗安:你從來沒問過。

伯格曼:是的,不錯,我沒問過。

瑪麗安:因為你顯然對此不感興趣。

伯格曼:那么說這一定是很有趣的嘍?

瑪麗安:你會看到。

伯格曼:我看到什么?

瑪麗安:你感興趣的只是跟我們的戀情有關(guān)的事,或者我們還在干些什么事。

伯格曼:是的,是這樣,而且這似乎不太禮貌。你是不是認為這很不禮貌?

瑪麗安:是的,不過,你不必在意。我是我,你是你。當(dāng)然,或許也不完全是這樣。大致如此吧。順便跟你說,這類的宴會我并不喜歡。

我思忖著,但嘴里什么都沒有說。你畢竟還是到我這里來了。不管怎樣,你不愿意放棄咱們每天午后的這種會面。咱們的交流已經(jīng)成了共同關(guān)切的事情?或者還只不過是一種游戲?至少對我來說,每天的見面都充滿了感情。甚至可以說成了一種需要,尋求某種含義和關(guān)聯(lián)的過遲的嘗試,理解某種一直被我拒斥的東西的企求。不管怎樣,我強烈地期盼著瑪麗安的來訪。我們之間也建立了深深的相互信任。是的,是的。我知道。這次生日宴會惹起我內(nèi)心中隱隱的反對。人們說指揮家創(chuàng)造“指揮者的音樂”。皮蘭德婁的六個劇中人在世界各地的舞臺上漫游,徒勞地追尋著那位沒有把自己作品完成而留下一堆迷惑的、冷酷而漫不經(jīng)心的劇作者(注8)。是的,我知道。但我確信,瑪麗安有她自己的存在,她不是屬于我的。在這一刻,她是與我一樣的實在的人。

瑪麗安:我和大衛(wèi)終于適應(yīng)了現(xiàn)實的情況。每星期在他那可憐的住房里幽會兩次。多半是在我排練結(jié)束之后到那里去。《直到夜晚的漫長一天》被無限期擱置起來。阿克賽爾腿部手術(shù)后出現(xiàn)了并發(fā)癥。大衛(wèi)把他那遏制不住的創(chuàng)作精力花在了一項不現(xiàn)實、不可能的工程上:根據(jù)阿爾姆克維斯特(注9)的《阿穆麗娜》和《王后的首飾》兩部小說創(chuàng)作一出長達7小時的完整戲劇。所有人熱情都很高,但從中使人感覺到一點良心自責(zé)的味道。我們那出戲舉行了首演,但似乎無聲無息,觀眾很少,上座只有五成。我對此并不特別關(guān)切。我正費盡全部心思設(shè)法把我這份隱秘的生活怎樣同現(xiàn)實生活協(xié)調(diào)起來。有時我也忍受著良心的自責(zé),或者也許不是自責(zé),而是實實在在的痛苦。

伯格曼:痛苦?

瑪麗安:是的,痛苦。我為我的無能為力而痛苦。發(fā)生了這樣一件事,我卻無力對付它。甚至更糟:我確信每一天都是一個錯誤。百分之百的錯誤。我出現(xiàn)了胃潰瘍的癥狀,不得不開始服藥??墒且龀鲆粋€理智的果斷的決定,我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我非??鄲?,沒有合適的言語表述。沒有人可以傾訴。至少是不能對大衛(wèi)說,只要露出一點意思,他就立刻開始猜疑、急躁起來。我認識一個牧師和一個心理醫(yī)生,還有一個非??煽康呐?,都是有智慧、有經(jīng)驗的人??墒窃趺慈フf這種沒有語言能夠表達的事情:一個人進入了另一個人的心靈,這是確鑿無疑的,但又是十分可怕的。對此你無法阻止,仿佛天生就要這樣。大衛(wèi)深深鉆進了瑪麗安的心靈,而瑪麗安卻極度驚恐。她不愿承受她所不能理解的東西。而大衛(wèi)卻不同,他是堅決的,毫不瞻前顧后,不問任何條件。他一再說我不必對他負責(zé)。真不明白,他怎能說出這種蠢話。有時候我真拿他沒辦法……那么幼稚,那么執(zhí)拗。他既不會理解,又缺乏自我意識。你聽出我的語氣了。盡管遇到種種現(xiàn)實的難題,但是那一段時光還是美好的。我非常感激命運給了我這一段體驗。我既心懷感激,同時又驚恐萬分。這不,馬爾庫斯回來了。于是我有兩個男人。事實不像我原來料想的那么困難。如果不是我心里那些頑固的信念,也許一切都會挺好。甚至很快樂。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漸漸穩(wěn)定下來,因為我是愛馬爾庫斯的。我們的家庭生活總是過得很好。我不覺得他會有什么猜疑。只是我有時表現(xiàn)得過分關(guān)切反而使他覺得奇怪。大衛(wèi)有時來我們家吃晚餐,一切都和從前一樣。我勸慰自己應(yīng)該對現(xiàn)狀感到滿意。我盡量不去想實際上自己時刻處于難以維系的危險之中。

瑪麗安:一次在11月初,我記得好像是5號,我們開始誦讀劇本《到大馬士革去》(注10)。我扮演太太一角,這個角色往好處說也不過是個費力不討好的角色。那女演員的倒霉的任務(wù)就是給男主人公一段又一段的獨白乖乖地當(dāng)聽眾。很快就會變成隱身人了。誦讀后開始討論,結(jié)果我去大衛(wèi)家比約定時間晚了。不過這沒有關(guān)系。我們很高興這次見面。上次見面還是三個星期以前呢,因為伊莎貝爾出風(fēng)疹,我盡量多呆在家里。我們喝著茶,說著閑話。大衛(wèi)給我看他據(jù)阿爾姆克維斯特小說改編的那出大戲的設(shè)計圖和照片。我說起了拍攝一部肥皂劇時的煩人的事。窗外冬日黃昏的光線漸漸暗了下來。我拉上窗簾,開亮床頭柜上現(xiàn)代風(fēng)格的小燈。我們寬衣解帶。難得這樣消消停停地享受這段時光:馬爾庫斯有排練,伊莎貝爾在姥姥家。(沉默不語)我下面要說的事情每想起來都會敗壞我的情緒,它是那么地屈辱,那么地可笑。悲劇就是從這里開始的,盡管開頭更像是一場費多(注11)式的鬧劇……門鈴忽然響了兩聲,然后好像有個什么東西從信箱孔里掉到了地板上。大衛(wèi)好像因為吃了安眠藥而睡得很死。我輕手輕腳地起來,盡量不要弄醒他,披上他的睡袍,走到門廳。門廳里很黑,但在小地毯上看得見一張對折著的白紙。我撿起那張紙,開亮了頂燈。我一眼就認出了馬爾庫斯的筆跡,是他寫的一個字條:“我就在門外。請你穿上衣服,讓我進去。我等候10分鐘,到時還不開門我就用我配的鑰匙開門進去?!毕驴钍鹈牵篗。大衛(wèi)醒了,我把字條交給他,開始穿衣服。大衛(wèi)讀完字條嘟噥了一句什么,我沒有聽清,但意思我聽懂了——說的是什么倒霉的私生活鬧劇。他穿衣服,我去衛(wèi)生間梳了梳頭發(fā)。我們一句話也沒說,其實我們又能說什么呢。我穿上鞋,走到門廳,把門打開。馬爾庫斯坐在樓梯臺階上抽煙。我問他怎么配的鑰匙。他站起來,掐滅了煙,說他翻過我的包,把開這所房子的鑰匙拿走了幾個小時?!安贿^,我這是瞎說,我打算拿走來著,但后來改了主意。我只是嚇唬嚇唬你們,讓你們清醒清醒?!彼哌M門廳,脫了皮夾克,還問要不要脫鞋。我沒有答話,徑自走進客廳。這時大衛(wèi)也從臥室里走出來,隨手關(guān)上了臥室門。我一眼瞥見,他已經(jīng)把床罩蓋在床上。馬爾庫斯站在那里,苦笑著說:“其實,也就是如此而已?!彼趬叺囊巫由献??!皩嵲拰δ銈冋f,其實在你們?nèi)グ屠柚拔揖腿懒?。我收到了瑪麗安一個同事的一封很詳細的信,是誰就甭說了?!彼聊聛怼N铱吹贸鏊軕嵟?,但盡量不露聲色,你必須很熟悉他,才能從他的臉上看出他的心思。聲音是平靜的、和善的,目光是開朗的:“我覺得受了傷害,這一點我不必隱瞞。但是對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我能怎么辦呢?我決定采取等待的態(tài)度。所以對你們的巴黎之行表示了支持。要知道我是愛你們的,你們他媽的是我最親近的人哪。我想得有點太過自信,心想容他們兩個在一起呆一陣,激情——這該算是激情吧?——就會過去,一切恢復(fù)正常。是這樣吧,瑪麗安?以前也有過這類事情,但是咱們的婚姻并沒有受到過威脅?!蔽覇査莻€戈德堡的出現(xiàn)是怎么回事。他只是搖了搖頭。我問他在洛杉磯是不是真的病了。他苦笑了一聲說:“你以為我會吃醋吃到病倒的程度嗎?我心情沮喪,是的,我很傷心,是的。不過后來你們回來了,我覺得,你們的關(guān)系大概也就該結(jié)束了?!彼聊撕靡魂?,只是用手撫摸著右腿的膝蓋?!翱墒乾F(xiàn)在問題嚴(yán)重得多了,”他低聲說,面色陰沉地看了看我們兩個。然后,他站起來,走向門口,轉(zhuǎn)過身來說(我覺得他說這話時聲音都變了):“現(xiàn)在事情的發(fā)展可就由不得人了?!薄澳愕囊馑际请x婚?”“我還說不準(zhǔn)我的意思想要怎樣,但反正是要刺痛人的吧。順便說,你今天回家吃晚飯嗎?我的車在下面,可以帶上你?!蔽艺f我也是開著車來的。他沒再說話,走了出去,隨手帶上了房門,甚至還小心地避免弄出聲音。我和大衛(wèi)不知所措地開始研究下一步怎么辦以及馬爾庫斯會怎樣。最后約定再通電話,我便走了出來。在回家的路上我覺得仿佛有一種毒液流遍我的全身。我想我是病了,馬上就會失去知覺,但是卻沒有。開到利丁格布倫橋旁我不得不在路邊停下來喘一口氣。那像毒液似的流遍我全身的東西原來是一種恐懼,一種我從未經(jīng)受過的恐懼。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的身體承受不了這種感覺。我不知道怎么對付這毒液,只覺得它像浪潮似的一波一波地涌向全身。說實在話,其實什么事也沒有,我只是這么瞎說,我說不清……也許一切都清楚了。也許一切都完了。大難臨頭?一切全都破滅了?就在此時此刻?我不相信,我不愿意相信。又想到伊莎貝爾,又是一陣恐懼。伊莎貝爾。難道馬爾庫斯昨晚并沒有排練?就是說,他撒了謊。那鑰匙又是怎么回事?也是撒謊。原來一切都是精心策劃的、穩(wěn)步實行的。威脅你:現(xiàn)在要刺痛你了。說不清。我準(zhǔn)時在晚餐前回到家中。我們像往常一樣說著話。姥姥把伊莎貝爾領(lǐng)過來,這孩子立刻察覺出:有什么事不大對頭。于是就變得特別纏人,特別任性。我答應(yīng)給她讀故事。馬爾庫斯坐在客廳里看新聞。后來我們一起看了一部偵探片,中間照例搭了幾句話——相安無事。馬爾庫斯顯得特別和顏悅色,或許稍稍有些生分。最后,我們互道晚安之后各回各的房間。我的那種恐懼感,在一晚上這套例行事務(wù)過程中似乎已稍微緩解,這時卻又重新襲來。我吃了兩片藥,睡了兩個小時,之后就變得更糟了。被藥片的作用掩蓋住的恐懼感,這時變得更加強烈。我拿起一本書來看,但是不管用。毒液彌漫全身的那種朦朧感覺使我看不懂書上的文字,我讀著那些話,卻不明白說的是什么。而且過一會兒就要去小解。后來索性坐在馬桶上等天亮。就這樣過去了一天,接著又是一天。現(xiàn)在我需要跟伊莎貝爾談?wù)劻?。我選擇了星期日的早晨。馬爾庫斯出門后,伊莎貝爾通常會跑到我的床上來,跟我呆一會兒,一起吃早點。然后賴在床上東拉西扯。這時已是12月。12月里一個星期天的早晨,遠處傳來教堂的鐘聲,大雪靜靜地飄落。伊莎貝爾喝熱巧克力,我喝著咖啡。這時我開始對她說明事情的變化:我將要搬到大衛(wèi)那里去住,伊莎貝爾跟著姥姥,馬爾庫斯要出國演出。兩個月以后他才會回來。我說這些的時候,伊莎貝爾聚精會神地擺弄著她的一個娃娃。我顯得非常啰嗦,樣樣事情都設(shè)想周到:我們會經(jīng)常見面,對伊莎貝爾來說唯一的問題是上學(xué)的路稍微遠了些。姥姥肯定高興。費邊會常來跟她玩,一起住幾天。等等等等。哎,真是尷尬。伊莎貝爾放下了娃娃。我看見她那專注的小臉和蓬亂的頭發(fā)。她那裹在睡衣里的瘦小身軀變得緊張起來,兩只小胳膊交叉著抱在胸前。真該死,干嗎要這樣,該死,該死!她一口一口地咽著唾沫,小臉上毫無表情,一片茫然。我簡直恨不能要對她說:“別信這些,伊莎貝爾。我是瞎說著玩兒的。我們永遠在一起,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我們永遠永遠在一起。我們絕對不能分開?!蔽页聊聛?,不知還需要說些什么。伊莎貝爾問我她不能跟我一起搬到大衛(wèi)那里去嗎,我說他那里沒地方——事實上也的確是這樣。不過大衛(wèi)正準(zhǔn)備找一處大點的房子?!澳前职衷趺崔k呢?”我含糊地說,我跟爸爸要分開一段時間,但我自己聽著都覺得這些話說得有多愚蠢。我住了口。她問:“你愛上大衛(wèi)了?”我看見她的小手松開然后又攥緊。“我愛上了大衛(wèi),我不能沒有他?!币贿呥@樣說著,一邊在頭腦里閃過:“我這是在說什么胡話哪,我不能沒有大衛(wèi)?”可是我知道,這是真的。我確實不能沒有大衛(wèi)。伊莎貝爾爬下床,把喝巧克力的杯子放在托盤上,默默地走回她自己的房間。我看見她挺直的瘦弱的脊背穿過房門。她沒有回頭,我恨不能剛才的話根本沒說。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這樣。在這一刻,就在這一刻,伊莎貝爾的生活走上了一條無法預(yù)知的道路。而罪過在我。結(jié)果是:當(dāng)伊莎貝爾默默走回自己房間,連頭也不回的時候,我和大衛(wèi)的關(guān)系(愛情?)也就面臨著一個無可挽回的、對每個人都造成傷害的事實。

場景

瑪麗安坐在馬丁·戈德堡律師和他父親的聯(lián)合事務(wù)所里。室內(nèi)陳設(shè)是色澤鮮亮的瑪姆斯登家具,裝點著19至20世紀(jì)之交的名貴藝術(shù)品。身材瘦削的律師本人則是一身淡藍色阿瑪尼套裝,還輕輕地散發(fā)著柔和的百合花香。

馬丁·戈德堡:讓我怎么款待你一下呢?喝點什么好嗎?不喝?這間事務(wù)所原來是我父親的財產(chǎn),幾年前我開始來事務(wù)所工作后,他就把它給了我。那幅肖像就是我母親,挺漂亮的,是不是?我三歲時她就去世了。我首先得感謝你,親愛的瑪麗安,這么快就應(yīng)約到我這里來。我知道你很忙。又是演出,又是排練。(沉默?,旣惏泊蛄恐甑卤つ赣H的肖像)我約請你來談的事情可能不太令人愉快。我和馬爾庫斯已經(jīng)交談過多次,對事情做了仔細的研究。我們盡力搞出一個可以供我們討論的基本框架。順便說,我從大衛(wèi)那里聽說(我們的談話談得不是很順利,而且過于籠統(tǒng)),說你不打算替自己聘請律師。我非常強烈地建議你改變這個想法。那樣可以讓你——也讓我們大家——免去許多的不愉快。我冒昧地寫了這么一份可以為你提供幫助的適當(dāng)人選的名單?;旧隙际且恍┪业呐酝小U埧?,這里附著她們的地址和電話。是的,是的,是的。這個問題就讓我們這樣確定。我想,你知道馬爾庫斯深受打擊。不能否認,已經(jīng)發(fā)生的情況一直使他深感痛苦。他說他以忍耐和寬容的態(tài)度對待你……和大衛(wèi)的事。他本來指望……這個……你們的激情,會很快過去,你會重新回到家庭的懷抱。他希望這樣的結(jié)局并且決心等待一個相當(dāng)長的時間。然而情況卻不是這樣。你和大衛(wèi)在一月……是一月份吧?(瑪麗安微微頷首)……搬進了大衛(wèi)租住的房子。馬爾庫斯認為,你徹底離棄了你們的家庭,并且在未征得丈夫同意的情況下帶走了伊莎貝爾。如果我哪點說得不對,請你告訴我。我主要依據(jù)的是馬爾庫斯單方面的說法,只是盡可能措詞婉轉(zhuǎn)些……好了。如果我理解得不錯,你是要求盡快離婚。馬爾庫斯可以同意,但是對此抱有強烈的懷疑。他認為,需要容你對情況更全面地衡量,所以他主張雙方協(xié)議暫時分居兩年。是的,是的。你大概也聽說了,但是沒有做出反應(yīng)。也就是說,堅持馬上離婚。財產(chǎn)分割方面,據(jù)我所知,不存在大的問題。雙方都表示了寬厚的態(tài)度。問題就在于監(jiān)護權(quán)上。對現(xiàn)年9歲的伊莎貝爾的監(jiān)護權(quán)。你在給馬爾庫斯的私人信件中提出雙方分享監(jiān)護權(quán),但伊莎貝爾隨母親和大衛(wèi)一起生活。我很遺憾地告知你,馬爾庫斯拒絕考慮這種可能性。我很難過,但不得不說,馬爾庫斯是決不退讓的。他要求全部的監(jiān)護權(quán),伊莎貝爾必須隨他生活。沒有任何限制條件。為了強調(diào)他的決心,他表示(這是昨天傍晚在我們通電話時談到的)打算取消所有國外演出合同,在可預(yù)見的一段時間里呆在瑞典。而且,為了落實他的這項決定,已經(jīng)同本地一些單位聯(lián)系,這些單位當(dāng)然非常樂意與他合作。你可以看得出,從上述種種情況可以得出結(jié)論,馬爾庫斯對自己這項決定是非常認真的。他寧愿犧牲輝煌的國際成就,也要跟女兒住在一起。順便告訴你,他已經(jīng)同你們的保姆希麗雅·托伊伏寧談過了,而且……

瑪麗安:他已經(jīng)同希麗雅談過了,而她也……我一點都沒聽她說過。

戈德堡:這責(zé)任在我。她上星期來我這里時,我嚴(yán)格地要求她,在我和你談話之前絕對不要向你透露。如果你認為她這樣做是對你不老實,那你就怪罪我好了。希麗雅·托伊伏寧表示愿意照料伊莎貝爾,不管發(fā)生什么重大變化,她是一個規(guī)矩人……

瑪麗安:就是說,原來背著我你們把什么都……

戈德堡:瑪麗安,我還是那句話,給自己聘一個律師吧。

瑪麗安:我得抽支煙。

戈德堡:請便,給你煙灰缸。請吧。

瑪麗安:我渾身發(fā)抖。憤怒到極點……

戈德堡:我很理解。要不,今天就談到這兒。

瑪麗安:不,不,請繼續(xù)談,至少是我該知道的。

戈德堡:就是說,馬爾庫斯確信他能為伊莎貝爾創(chuàng)造一個良好的家庭環(huán)境。你當(dāng)然有充分的權(quán)利跟她保持交往。這是不言而喻的。但在監(jiān)護權(quán)問題上馬爾庫斯決不會讓步。你要明白,親愛的瑪麗安,你的狀況非常不占優(yōu)勢。擱在20年前,在瑞典法庭上你連說話的份兒都沒有。當(dāng)時對這種情況是以道德來判斷的,這就叫“女方離棄家庭”?,F(xiàn)在呢,要預(yù)言結(jié)果就稍微復(fù)雜些了。但是你應(yīng)該有接受某些不愉快的結(jié)果的精神準(zhǔn)備。而且說不定民政部門也會介入,他們會詳細調(diào)查,把你和大衛(wèi)的關(guān)系查個底兒掉。是的,親愛的瑪麗安,這就是我要對你說的話。我只不過是一個倒霉的傳信人,不得不給你傳遞這個壞消息。請你千萬不要怪罪我。以我個人來說,我非常希望這件事能夠和平解決。但是據(jù)我了解,這是不可能的。

瑪麗安:馬爾庫斯就是想要盡可能地刺痛我。

戈德堡:這是你的解釋。

瑪麗安:我們做出的抉擇使得我們的愛情有著特殊的要求,我們盡一切努力去適應(yīng)這些要求。打官司的威脅使得我們更加彼此貼近。只是偶爾有時候,壓抑著的脾氣會突然猛烈爆發(fā)出來。每次這種發(fā)作都特別引起我們的注意,我們趕緊設(shè)法彌補因某種突發(fā)情況而產(chǎn)生的裂隙。我們不喜歡新租的這套房子:太大,太貴,太浮華。我們兩個人的經(jīng)濟狀況十分不穩(wěn)定。大衛(wèi)對于理財一竅不通,簡直是不識數(shù)。我盡力在這一塌糊涂的局面中理出個頭緒,但是時不時就又會發(fā)現(xiàn)新的漏洞。拍部電影解決一下問題的可能性,無論他那方面還是我這方面,短期內(nèi)都沒有指望。最后我們只好交給一個家庭理財顧問——一個退休的老稽查員,由他每月發(fā)給我們生活必需的最低數(shù)額。我不止一次設(shè)法同馬爾庫斯聯(lián)系,但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他。他的意思和情況全由他哥哥約阿基姆轉(zhuǎn)達。約阿基姆倒是表現(xiàn)得很友善、很通情達禮。馬爾庫斯同意與伊莎貝爾在“中立地點”見面。任何合情合理的解決方案統(tǒng)通被他一口否決。大衛(wèi)字斟句酌地給馬爾庫斯寫了一封信,要求雙方共同分享監(jiān)護權(quán),我附了幾句話,要求或者更確切說是懇求與他面談。結(jié)果那信原封未動退了回來。有一次我們還受到民政局來人的一番盤問,簡直就像是一場鬧劇。一位年輕美麗的女士——自稱彼特拉·霍爾斯特——往沙發(fā)上一坐,先對介入我們的家庭事務(wù)表示歉意,并說“為了執(zhí)行公務(wù)”不得不詢問幾個令人討厭的問題。她了解的情況多得令我們吃驚。她首先詢問了大衛(wèi),詳細察問了他第一次的婚姻,尤其是子女的情況和他與子女的關(guān)系,這個話題十分讓人尷尬,因為大衛(wèi)和他的幾個兒子實際上根本不見面。然后問題轉(zhuǎn)向“經(jīng)濟狀況”。在這個問題上她比大衛(wèi)了解得還要清楚,連大衛(wèi)自己都笑了。他對她說,他的經(jīng)濟狀況已經(jīng)不能再糟,而且在可預(yù)見的未來不會有所改善。他承認,12年前一出未能上演的戲使他背上了大約40萬克朗的債務(wù)。人家立刻糾正他說是47.5萬克朗。最后彼特拉·霍爾斯特詢問大衛(wèi)對以后的生活怎樣設(shè)想。大衛(wèi)依然微笑著回答說,我們準(zhǔn)備結(jié)婚,并建立“穩(wěn)定的關(guān)系”,我可不知道他這話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沉默下來,接著換了另一種語氣補充說,他非常喜歡伊莎貝爾,伊莎貝爾也非常喜歡他?!拔覀儚膩砭秃芤?。”他微笑著說。民政局女士也微微一笑。大衛(wèi)有一種討人喜歡的特別本領(lǐng),只要他愿意就能做好。隨后,這位彼特拉·霍爾斯特轉(zhuǎn)向我,詢問起在巴黎度過的那三周,以及回程中的情況,還有伊莎貝爾為什么幾乎全部時間都跟著姥姥的。她不厭其煩地要求我詳細敘述我“離家出走?”“不顧一切地”搬到大衛(wèi)那里去的理由,以及把伊莎貝爾交給她姥姥“長期寄養(yǎng)”的原因。大衛(wèi)很不客氣地要求霍爾斯特太太注意自己的用詞。民政局女士有些慌神,她道了聲對不起(為此她額頭都漲紅了),但仍然堅持要我盡可能詳細地敘述我的動機。大衛(wèi)問她我是不是還得匯報性高潮次數(shù)和做愛姿勢。談話忽然陷入僵局。窗口射來的一束光線反射在彼特拉·霍爾斯特的眼鏡片上,使我無意中看到了她兩鬢處漲得通紅。那種流遍我全身的恐懼感又閃電般突然發(fā)作。我忽然覺得很不舒服,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想吐。彼特拉·霍爾斯特目不轉(zhuǎn)睛地直視著我說:“我跟你母親深入交談過。我請她詳細說說伊莎貝爾現(xiàn)在的心理狀態(tài)和她以前的情況相比有什么變化。你母親深感焦慮。伊莎貝爾的行為發(fā)生了急劇的變化。睡不好覺。經(jīng)常在噩夢中驚醒,哭醒。沒有食欲。心情煩躁。學(xué)習(xí)時精神不集中。她的老師主動向家長打了招呼?!北颂乩せ魻査固匕阉咸恼勗捰涗浤罱o我們聽。然后抬起眼睛透過閃動著反光的眼鏡看了看我和大衛(wèi)。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哭,因為她的話使我憤怒到極點。彼特拉·霍爾斯特收拾起她的公文包、筆記本還有一塊紅色小紗巾,和氣但例行公式地道別。我問她往下將要怎樣,她說,很遺憾的是這方面無可奉告,主要要看“事態(tài)的發(fā)展和對現(xiàn)有事實的評估”以及諸如此類的話。我渾身發(fā)抖,不斷地哭泣,盡管我極力控制自己。這一切令人多么屈辱……

我們終于痛苦地意識到,我們這件事是徹底地弄糟了。面對這一切我們完全無能為力,只能以言語互相慰藉。然而任何言語都是無濟于事的。談話變得異常緊張,充滿恐懼,但又毫無意義,因為已經(jīng)造成的傷害如此之重,我們越是互相安慰,卻越是感受到深深的刺痛。不過,盡管心亂如麻,我們還是得出結(jié)論:需要聘請律師。我想起了我的一個中學(xué)同學(xué),名叫安娜·伯爾格。我在最近的一次校慶聚會時見過她,她說她在一家很好的律師事務(wù)所工作,專門處理家庭婚姻問題。我試著給她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正是她,我覺得這是個好兆頭。第二天我們就見了面并且從各個方面對問題做了長時間的討論。安娜表示樂觀,不知是確有把握還是出于一種職業(yè)的習(xí)慣。

……轉(zhuǎn)眼之間夏天來到了。早已疲憊不堪的演員們敷衍地搞完最后幾周的排練。劇院堅持演完剩下的場次。大衛(wèi)暫時放下了他那項改編阿爾姆克維斯特的大工程,因為首演預(yù)計不會早于11月底。我終于得到了一次拍片的機會,角色很讓人討厭,不過能掙些錢。大衛(wèi)開始寫一個電影劇本,對它抱著相當(dāng)?shù)南M?。在大衛(wèi)他們那個人數(shù)眾多的、散居在世界各地的大家族中,有一個叔叔叫卡爾·奧凱布魯姆,快90歲了,娶了一個德國裔的富婆。我忘記了她的姓名。她叫什么來著?不管它吧。這位叔叔(他既不是我的,也不是大衛(wèi)的叔叔,不過人們都這么叫他),這位卡爾叔叔要帶著妻子到慕尼黑以南一個叫斯坦伯格的地方去探親。然后還計劃在巴特拉格茨做一次長時間的治療,所以他們的別墅將會空置三個月。大衛(wèi)問能不能讓他暫住,叔叔很高興地同意了。我們在夏至前后搬了過去,只有我和大衛(wèi)兩個人。馬爾庫斯要求讓伊莎貝爾跟他的家人一起過這個夏天。8月份再到我們這里來。經(jīng)過了一個特別可怕的冬天以后終于來到了夏天。開庭的事顯得遙遠得很,好像不是真的。老房子的環(huán)境也對人的心情產(chǎn)生著影響:一座19世紀(jì)末的古老建筑,從未經(jīng)過修葺,也幾乎完全沒有現(xiàn)代人觀念中那種陳設(shè)和設(shè)備。花園里一派荒蕪,全無人工修整過的痕跡,一片慢坡伸向海灣。我和大衛(wèi)如同到了伊甸園,深深沉浸在無憂無慮、如夢如幻的境地,無限地享受著清靜悠閑、遺世獨立的快樂。住宅里最大的一個房間滿是書籍,我躺在松松垮垮的搖椅上讀一會兒書,睡一會兒覺,醒來再讀,然后又睡。大衛(wèi)的作息比我要有規(guī)律得多,他每天上午寫作三個小時。午后我們一起度過,在房子里四處察看,或在花園里尋尋覓覓。我們在接連不斷的打擊下居然有了這樣一段幸福美好的時光。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我和大衛(wèi)都有一種特別的本事:把一切煩惱拋在九霄云外。7月底我發(fā)現(xiàn)自己懷了孕。不管按理智考慮這會帶來什么問題,都阻止不了我們喜出望外的快樂。我甚至有些奇怪,我是不那么容易受孕的,所以我們(我)也就沒有特別注意采取避孕的措施。我也許在下意識里希望有一個大衛(wèi)的孩子。而且,我正處于那樣一個年齡,對于……算了,不必說它了??傊?,我們簡直是沐浴在無憂無慮的快樂之中,而我因為終于生活在大衛(wèi)身邊,感受著他的歡樂而特別幸福。開庭審理我們的案子的日期確定之后,我們的律師安娜·伯爾格來訪問了我們。她開著一輛相當(dāng)貴的“阿爾法—羅蜜歐”在午餐前來到。我們在席間有說有笑,暢敘舊誼。餐后咖啡時我們的“胖妞”突然一變而成為精干的法律專家了。窗外悄悄下起了綿綿細雨。我們移坐到裝有玻璃的露臺的藤椅上。安娜·伯爾格點燃一支小雪茄,我不知是不是這個叫法。我請求她不要抽煙,因為我一聞到煙味就很不舒服。

場景

安娜·伯爾格馬上在煙灰缸里把小雪茄掐滅,抬眼注視著瑪麗安。大衛(wèi)端來了咖啡。

安娜:很抱歉,我要問你了。你懷孕了吧?

瑪麗安:我還不能肯定。大概,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盡管我還不能確定。等大夫休假回來我就去看他。不過現(xiàn)在老是反胃想吐。

安娜:你準(zhǔn)備要嗎?再次抱歉。

瑪麗安:絕無其他考慮。

安娜:開庭時你就該有四個月了。這一點必須絕對保密。至少是不能讓法庭方面知道。有人知道嗎?

瑪麗安:我不能不向劇院說明。第二套劇目里有我一個角色。

安娜:那就保不了密了。是的,是的。另外,我有個壞消息……

瑪麗安:民政局方面的?

安娜:民政局方面經(jīng)過特別長時間的考慮之后決定支持馬爾庫斯作為唯一的監(jiān)護人。

瑪麗安:這是沒道理的。

安娜:你要知道,民政局的意見僅僅是一個建議。不過事實上往往就是以這個為準(zhǔn)了。但我可以對你說,這種建議相當(dāng)沒有道理,在庭審過程中有可能改變。

瑪麗安:完了……(絕望地)沒指望了。

安娜:不過從另一方面看,你們的境況有很大的改善。你們有很好的房子,有很多朋友支持你們,你們準(zhǔn)備很快結(jié)婚。當(dāng)然,伊莎貝爾的姥姥在這方面起了很大的促進作用。

瑪麗安:哎呀,恰恰是媽媽把我們給害了。

安娜:你不要生老太太的氣,她沒想到會有什么危險,她還以為霍爾斯特太太是站在我們一邊的呢。

瑪麗安:就在安娜·伯爾格這樣心平氣和地說著話的時候,那股恐懼的感覺重又襲來。那種恐懼和惡心一度似乎消失了,但實際也許只是潛伏下來。這時,這一切重又來了,這一切的談話顯得那么古怪。我哀求安娜,也看得出她在想盡一切辦法使我平靜下來。大衛(wèi)一言不發(fā),他坐在搖椅上,看著窗外的雨。我還毫無覺察的危機已經(jīng)像一匹陰險的小獸在我臟腑里開始攪動。古老別墅引起的夢幻般的不真實感已經(jīng)一掃而光。安娜走后,我們沒有深入地去設(shè)想將要發(fā)生的情況,但它確實已經(jīng)存在,像是一堵無形的墻壁把我們兩人隔開。伊莎貝爾在約定的日子來到我們這里,她極力使我覺得我如愿以償?shù)乜吹轿业呐畠喝耘f那么愛我。但實際上在她心中沒有歡樂,她不知道該怎樣做才好,而且變得那么反常:不惜一切地利用這種情況滿足自己的欲望。另外,她對大衛(wèi)突然表現(xiàn)出強烈的敵意,這當(dāng)然使大衛(wèi)非常傷心。我試著跟她談?wù)?,但她立刻做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眼含淚水不知所措地直望著我——簡直是一場極出色的表演。我始終無法判斷,哪些是做戲,哪些是真的。關(guān)于馬爾庫斯,從她嘴里也聽不到任何情況。忽然有一次,她不再裝模做樣,又變成了原來的伊莎貝爾,她說:“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誰也說不清怎么回事?!?/p>

瑪麗安:到了該搬回城里去的時候了,又得回到那處別人的房子,使用別人的家具,習(xí)慣別人的氣味。我們盡最大的努力恢復(fù)正常的作息規(guī)律,想出一些振作自己的方法,但是收效甚微。我沒有排練任務(wù),只在秋天開始上演的一出戲里每周演一兩場。我們的律師打來電話,說她已經(jīng)同馬丁·戈德堡——就是馬爾庫斯的那位律師——詳細交談過。令她感到驚奇的是,戈德堡小心翼翼地勸說馬爾庫斯接受共同分享監(jiān)護權(quán)的方案,并設(shè)法達成和解。但馬爾庫斯一口回絕,否定了任何形式和解的可能。而因此,兩周以后,開庭前幾天發(fā)生的一件事來得特別突然。那天是星期二,大約晚上10點。我們正在看電視,伊莎貝爾已經(jīng)睡了。是的,就是在10點鐘,電話鈴響了,我去大衛(wèi)的書房里接的電話。是馬爾庫斯打來的。他先打官腔地為這么晚打攪我表示抱歉。但說他不愿錯過時機——因為他也可能改變主意。沉吟片刻后,他以心平氣和的、實事求是的口氣說,他已經(jīng)對這種僵持的局面感到厭倦,希望看看有沒有擺脫這種境況的辦法。這也是為了伊莎貝爾好。我還以為他喝醉了(他這個人是不是喝了酒,無論從他的聲音和他的樣子上向來都是看不出來的)。他仿佛猜到了我的懷疑,說他絕對沒喝酒,只不過是找到了一個“可能作為相互諒解的基礎(chǔ)的辦法”。他就是這么說的:“相互諒解的基礎(chǔ)”,這個用詞對于馬爾庫斯來說是相當(dāng)奇怪的。我除了表示感謝之外無話可說。我不得不極力克制自己不要哭出來。事情顯得有些令人難以置信:一個平靜的、熟悉的聲音,一絲突然迸出的戲謔語氣,而結(jié)果呢,卻把你窘住了。我問他怎么做。他沉吟了一會兒,仿佛仍在思考。然后說,他想單獨同我見面?!懊魈焱砩?點行嗎?我在你們門口坐在車?yán)锏饶?。咱們先兜兜風(fēng),然后找個可以談話的地方,或者回咱們家里去——由你決定,咱們臨時安排?!蔽也患偎妓鞯卮饝?yīng)下來。對,對,對。好極了,馬爾庫斯,咱們是應(yīng)該直接面談一次?!澳蔷驼f定啦?!瘪R爾庫斯說,打官腔的口氣完全沒有了,“把這場噩夢徹底了斷才能真正舒一口氣。伊莎貝爾比什么都重要嘛。在這點上咱們沒有分歧?!闭f到這里他突然道了聲“晚安”,沒等我應(yīng)聲就掛斷了電話。我站在寫字臺旁,望著窗外,外面下著雨夾雪,樓房里遠處有人在彈鋼琴。最后,我走到大衛(wèi)身邊,關(guān)掉電視機,直直地站在他面前,告訴了他電話里的交談。結(jié)果是一場空前的大爆發(fā)。我以前看見過幾次(很少幾次)大衛(wèi)發(fā)脾氣,有時是我惹起的,有時我只是旁觀。他的脾氣來得非常突然,完全沒來由,超出任何的理性限度。一個好好的人,本來我認為是我非常了解的人,一剎那間忽然變成一個瘋子,或者是……我實在找不到合適的字眼,總之是可怕極了。他絕對禁止我和馬爾庫斯單獨見面。我氣憤地說,他根本沒有權(quán)力禁止我干任何事。

場景

瑪麗安:你沒有權(quán)力禁止我干任何事。

大衛(wèi):你聽著,你要是去跟馬爾庫斯見面,咱們就一切了結(jié)。你不要抱任何幻想。

瑪麗安:那就了結(jié)好了。我早就受夠了?,F(xiàn)在剛有了一點解決問題的希望,你卻橫加阻攔。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你那份混帳的嫉妒心。

大衛(wèi):你難道不懂你是在冒什么危險嗎?我看你是瘋了,居然答應(yīng)跟馬爾庫斯單獨見面!鬼知道,你怎么能想得出!

瑪麗安:馬爾庫斯的話是友善的、和解的,也許他的確厭倦了。也不排除是有哪位頭腦清醒的人把他給說服了。

大衛(wèi):隨你說我是出于嫉妒心,或是別的什么。反正我認為,馬爾庫斯的用心……

瑪麗安:是要報復(fù)?怎么個報復(fù)法?你天真得以為我就看不出你平素是怎么跟人打交道的。我對你那些心計早就煩透了。為什么你就不能——哪怕破天荒地——實事求是一回呢:馬爾庫斯想通了,這樣下去對伊莎貝爾不好,他不想在我們已經(jīng)造成的傷害上再進一步地制造傷害。所以他希望做個了結(jié)。你好好想想,馬爾庫斯根本不是一個陰險的人。你以為他整天價凈在思謀報復(fù)的計劃嗎?馬爾庫斯不是那樣的人,他心里也不好受,跟你我一樣,跟伊莎貝爾一樣。他要把伊莎貝爾奪去是為了刺痛我,這很可能。但是,他為了伊莎貝爾寧肯犧牲他在國際上出名的機會。說明他多么看重伊莎貝爾。而且你和我是知道這點的。問題不是非常簡單嘛,大衛(wèi)。

大衛(wèi):可他這么長時間不露面,這就不算是個事了?就都一筆勾銷了?他給你制造的那些痛苦、擔(dān)憂、屈辱,都沒事了?就是說,我們經(jīng)受過來的這一切,都不算數(shù)了?就僅僅是因為他忽然大發(fā)善心說是找到了解決問題的辦法。那他為什么不能在電話上把這個辦法說出來呢?

瑪麗安:我覺得,他想要單獨和我見面,不要律師們在場,也不要當(dāng)著你的面,這是很自然的。我跟他畢竟共同生活了11年。我很了解他。

大衛(wèi):可是你并不了解今天的馬爾庫斯,而且根本不知道他抱著什么目的。你這種輕信簡直是荒謬的。一個對你表現(xiàn)了那么大的仇恨,給你制造了那么大的屈辱,簡直是把你推入地獄的人,你卻如此輕易就相信了。

瑪麗安:可是反過來想,我們又給他造成了多大的屈辱?你想過沒有:我們對他的傷害有多大?

大衛(wèi):我想過。而且現(xiàn)在還在想。但是依我看,不能指望有什么好事。真見鬼,瑪麗安!你怎么就不能理解,這個人對你有極大的危險。你一點都不懂(沉默不語)……

瑪麗安:我有個想法。

大衛(wèi):又有什么想法?

瑪麗安:咱們給律師打個電話。

大衛(wèi):還有什么律師?

瑪麗安:就是安娜!伯爾格呀。幾點了?11點半了。太晚了點?

大衛(wèi):打打試試吧。也許她能給你出點好主意。你有她的電話號碼嗎?

瑪麗安:我記在我的電話本里。不行,這兒只有她工作單位的。

大衛(wèi):電話號碼簿里總該有吧?

瑪麗安:號碼簿,號碼簿……哦有了,安娜·伯爾格,律師,663-3555。好了。你打還是我打?她家大概有錄音電話,反正不用直接……

大衛(wèi):當(dāng)然應(yīng)該是你打。

瑪麗安:我打就我打。663-3555。沒人,沒人接,錄音電話應(yīng)該開著吧,這個時間。

安娜的聲音:我現(xiàn)在不在,有事請留言,回頭我打過去。不過也可以往我辦公室打,15-2932,平日上午10點至下午4點,星期五除外。

瑪麗安:我是瑪麗安。我有一點要緊的事……

安娜:我來了,是你嗎?我在浴室里,我聽出了你的聲音。有什么情況?

瑪麗安:真抱歉,這么晚打攪你。

安娜:沒關(guān)系,我還沒睡哪。

瑪麗安:因為我答應(yīng)馬爾庫斯的一件事,現(xiàn)在我跟大衛(wèi)正在激烈地爭論。我們想你能給我們出個主意,怎么辦更好些。

安娜:那好,請講。

瑪麗安:馬爾庫斯來了個電話,要求跟我見面,但只單獨跟我一個人,你明白這意思。

安娜:他說要怎么樣了嗎?

瑪麗安:他只說他對處理監(jiān)護權(quán)問題有一個建議。他口氣聽起來很友善。要知道我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通過話了。

安娜:那么他說了什么具體的意見沒有?

瑪麗安:沒有,具體的想法沒說。但是我覺得他想把這件事……

安娜(打斷她):你怎么回答的?

瑪麗安:我說我當(dāng)然愿意跟他面談,而且越快越好。定在明天晚上。

安娜:在哪兒見面?

瑪麗安:他開車來接我,然后……他說隨我決定。

安娜:大衛(wèi)是什么意見?

瑪麗安:他大發(fā)脾氣,說禁止我去。我說他沒有權(quán)力禁止我做任何事。這樣就陷入了僵局。所以決定打電話給你。

安娜:你是想聽我的意見?

瑪麗安:是的。我會,我們倆會非常感謝你。

安娜:好吧。應(yīng)對這種情況有一條鐵定的規(guī)則。我可以不厭其煩地重復(fù)說明這條規(guī)則?,F(xiàn)在我就對你再說一遍:任何有經(jīng)驗的律師在處理離婚案件時都決不會建議女方去同憤怒中的男方會面……尤其是單獨會面。這樣做十分危險,有可能導(dǎo)致不可挽回的后果。所以我的意見是,絕對不要單獨見面。

瑪麗安(沉默了一陣之后):可是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

安娜:可以由我打電話給馬爾庫斯或是他的律師,取消這個約會,如果你自己不好意思打。我可以說是我勸你改變主意的。

瑪麗安:天哪,這未免太可笑了。我是了解馬爾庫斯的。

安娜:應(yīng)該說是:你過去了解。

瑪麗安:要是我不按你的意見辦,你會生氣嗎?

安娜:你說什么。不,我不會生氣。不過,在我看來,你這樣做是不明智的,十分危險的。何況你還得考慮大衛(wèi)的感受。

瑪麗安:我第一要考慮的是伊莎貝爾的感受。

安娜:對,對。那你自己決定吧,我只是提供建議。事后你立即給我打電話好嗎?我要知道你的情況。

瑪麗安:當(dāng)然會給你打電話。晚安,安娜。

安娜:晚安,瑪麗安。你即便不聽從我的建議,但你也盡量不要跟大衛(wèi)爭吵。我想你會跟他好好談的。順便替我向大衛(wèi)問好,他大概就在旁邊吧。晚安。

瑪麗安:是的,他就在這兒。他也問你好。晚安,再次謝謝你。(放下電話)我不能依她的主意。

瑪麗安:第二天是星期三。入秋以來一直很溫和的天氣忽然變得霧蒙蒙的,下起了陰冷的雨,還夾著雪。經(jīng)過我們之間一個無眠的夜晚之后,清早大衛(wèi)說他今天全天都有事,晚上就在他原來的住房過夜(他最后一次在那里住已經(jīng)是好幾個月以前的事了)。我覺得他這樣安排很好。這樣可以使我們避免不必要的磨擦。盡管我們之間的敵意已經(jīng)消失,但是心頭仍然感到沉重。大衛(wèi)甚至強迫自己為昨晚的粗暴態(tài)度道歉——真難為他了。他出門時我們互相道別并答應(yīng)隨時通電話,等等,一點都不勉強,而是非常自然。我現(xiàn)在極力回想我那一天的感覺,但我只記得我去了眼鏡店,配了副新眼鏡。當(dāng)然還有,媽媽打過來一個電話,其實她差不多每天都來電話,所以我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關(guān)于我要跟馬爾庫斯見面的事我一點沒有向她說。她一直深深懊悔,不該無意中對民政局的人說了那些話。我在電話里主要談的是我答應(yīng)給她和伊莎貝爾搞兩張兒童劇院星期日的戲票。不,我實在不記得我那天有什么感覺。是的,有一件事顯得有些可笑:我費了半天功夫琢磨穿什么衣服。馬爾庫斯從來都很注意我的裝束,他對服飾有很高的鑒賞力。我反復(fù)試了幾種方式,因為我們沒有說定見面的規(guī)格。最后,我覺得已經(jīng)確定了比較可以滿意的穿著方式,就靠在床上,隨手拿起一本書來看,不過我記得,根本讀不進去。顯然我的心情十分緊張,是的,的確如此。差10分7點時我朝窗外望了望。馬爾庫斯的車已經(jīng)在下面。當(dāng)我已經(jīng)打開房門準(zhǔn)備走出去時,我忽然覺得要小便。我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里打量了一下自己,發(fā)現(xiàn)盡管費力地化了妝,樣子還是難看極了。是的,實在看不得。馬爾庫斯下了汽車,樣子似乎很高興看見我,我們很不自然地擁抱了一下。他拉開車門,于是在相互斷絕一年多之后我們又坐到了一起。馬爾庫斯說先往里爾—揚斯庫根公園方向兜兜風(fēng),路上再商量上哪兒度過這個晚上。我的情緒變得很壞,沒有任何原因,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截至這時,一切順利,沒有爭吵,甚至還相當(dāng)愉快。馬爾庫斯說他錄了一張新唱片,是阿爾沃·皮亞爾特的清唱劇,并問是否可以送給我一張。我用有些夸張的高興語氣連忙稱謝,但心里不由想到對于這樣的禮物大衛(wèi)會做何反應(yīng)。我們當(dāng)然也談起了伊莎貝爾,但是沒有涉及與她有關(guān)的糾紛。這樣交談之中,馬爾庫斯已經(jīng)把車開到了菲斯卡托普附近。周圍很黑,沒有街燈。馬爾庫斯把車拐進一條小路停住,沒有熄火,只是拉上手剎。他開亮了司機頭頂上的小燈,轉(zhuǎn)身向我說:“也許你想先知道我的建議,然后再往前開?”當(dāng)然,我當(dāng)然想知道。就在這一刻我忽然意識到,這個坐在我身旁的人,這個名叫馬爾庫斯的人,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陌路人,一個顯然想要加害于我的人。他的話說得緩慢、平靜,甚至還帶著笑容。我看不見他的眼睛,小燈的微弱光線只在那里照出一道陰影:“你如果讓我干一下,監(jiān)護權(quán)就歸你?!蔽蚁窈鋈灰幌伦拥肴f丈深淵,心中全都翻攪起來,一句話也說不出。他扭過頭去,熄了火,車內(nèi)立刻靜下來:“咱們可以回我家去,或是找個好點的旅館,要么就在車?yán)?,后座上,咱們以前也這樣干過的,不是嗎?”從他的聲音里完全聽不出任何的語氣?!拔以趺茨芟嘈拍銜冬F(xiàn)你的諾言呢?”——我終于擠出了一句話。“當(dāng)然不能相信,但是為什么不冒險試一下呢?代價并不高嘛?!薄拔覒阎心模R爾庫斯?!彼麤]有應(yīng)聲,深深嘆了口氣,沉默了一陣。(長時間的沉默)我回到家已是深夜1點半。希麗雅在門廳留了個條子,說伊莎貝爾跟她去睡了,因為今晚情緒很不安寧。伊莎貝爾老是哭,卻不愿說或是說不出為什么。我走進客廳,開亮了沙發(fā)旁的壁燈,倒了一杯紅酒,點燃一支煙。呆呆地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像似的,頭腦中空空的,沒有任何想法,也不想做任何事情。如果說還有一些想法的話,那也僅僅是偶爾迸出一兩個字眼。比如:“拒絕”。9點半劇院要上臺詞課。于是閃過一個字眼:“淋浴”。還有兩個詞,好像印在書頁上的,在眼前浮動:“人生劇變”。這是布蘭代斯(注12)論《李爾王》的話。那出戲說的就是一場人生的劇變。正在這時臥室門打開,大衛(wèi)走出來在沙發(fā)上與我并排坐下。他穿著大衣,臉色灰暗。過了很長時間,才開始說話。

場景

瑪麗安:你不是準(zhǔn)備回你那兒去睡的嗎?

大衛(wèi):是準(zhǔn)備那樣的,但是快到11點的時候開始焦慮不安,就到這兒來了。站在窗前,看著街上。大約兩個小時。你們12點半回來的。然后在車?yán)锎袅苏粋€小時。

瑪麗安:談得很久。

大衛(wèi):結(jié)果滿意嗎?

瑪麗安:馬爾庫斯同意監(jiān)護權(quán)歸我。不附加任何條件??偹氵_成了和解。

大衛(wèi)(略一停頓之后):那很好啊。

瑪麗安:是的,總算一塊石頭落了地。

大衛(wèi):簡直可以說是太好啦。

瑪麗安(困倦不堪地):我不明白你說什么。

大衛(wèi):你去了馬爾庫斯家里?

瑪麗安:是的,我去了馬爾庫斯家里。

大衛(wèi):沒有發(fā)生什么麻煩?

瑪麗安:什么麻煩?討論定具體的問題之后,我們談了談我們現(xiàn)在的關(guān)系。在斷絕了這么久之后,談起這個問題應(yīng)該是很自然的事。

大衛(wèi):后來呢?

瑪麗安:后來?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F(xiàn)在,我們的問題已經(jīng)解決,他又可以繼續(xù)跟底特律聯(lián)系了。人家請他去做音樂總監(jiān),他原來回絕了的。

大衛(wèi):再沒別的了?

瑪麗安:他還提到有了一個女朋友。但說得很簡單。我覺得那人好像是有丈夫的。

大衛(wèi):那就是說,他們沒有住在一起?

瑪麗安:看起來是沒有。

大衛(wèi):我去倒點酒。

瑪麗安:給你我這杯。我不喝了。

他把酒杯添滿,看得出他的手在抖。

大衛(wèi):困了?

瑪麗安(幾乎要哭出來):困得要命。

大衛(wèi):7點鐘的時候你們直接去了馬爾庫斯家。在那兒呆到12點。后來又在大門口坐在車?yán)镎劇U劦?點半吧?

瑪麗安:起先我們?nèi)チ死餇枴獡P斯庫根。我們兩個都很激動,所以說好先平靜一下。這一點都不奇怪。不過,你干嗎像審問我似的?我沒有跟馬爾庫斯睡覺,你想知道的是這個嗎?

大衛(wèi):我沒有任何懷疑,瑪麗安。不過,老實說,我非常擔(dān)心。

瑪麗安:我明白,我可憐的人??墒俏椰F(xiàn)在困極了。你要愿意的話,咱們明天接著談。你問什么我都如實回答,請你原諒我剛才的態(tài)度(想要吻大衛(wèi)一下,但大衛(wèi)避開了)。

大衛(wèi):稍等一分鐘。

瑪麗安:你說。

大衛(wèi):我求你一件事。

瑪麗安:這回是認真的了。

大衛(wèi):毋寧說是可笑的。

瑪麗安:明天不行嗎?

大衛(wèi):把內(nèi)褲交給我。

瑪麗安沉默不語。

大衛(wèi):我讓你把內(nèi)褲交給我。

瑪麗安:你瘋了。

大衛(wèi):我想看看你內(nèi)褲上有沒有留下什么。因為我認為,你在一個重要問題上撒了謊。我認為,你跟馬爾庫斯上了床。你給我說實話,用不著等我找證據(jù)。

瑪麗安沉默不語。

大衛(wèi)沉默不語。

瑪麗安:我跟馬爾庫斯上了床。他說只要我跟他睡一次,監(jiān)護權(quán)就歸我。

大衛(wèi):在哪兒干的?

瑪麗安:在車?yán)?。馬爾庫斯說要上他家??墒俏蚁氡M快了結(jié)。就在后座上……后來,我們穿好衣服,去了他家,喝了幾杯紅酒。他說我們應(yīng)該完全脫光。于是我們就脫了衣服,然后在地板上做愛。我就在不自愿的情況下達到了高潮。我本想叫輛出租車,可是馬爾庫斯想要上床躺下,像從前那樣緊緊擁抱著躺一會兒。于是就躺了一會兒。然后他開車送我回來,我不愿意下車,因為我看見你站在窗口。我讓馬爾庫斯開著車在小區(qū)周圍轉(zhuǎn)一轉(zhuǎn),但馬爾庫斯說就讓你等一會兒也沒關(guān)系,讓你看見我們坐在車?yán)镉押玫亟徽?,這對你有好處。我就繼續(xù)坐著,盡管心里什么都明白。臨別時他吻了吻我,說這是長時間敵對關(guān)系的良好終結(jié)。

場景

大衛(wèi)的特寫鏡頭。幾年以后。

大衛(wèi):瑪麗安已經(jīng)不在了,因此我永遠也無法挽回我那夜的罪過了。當(dāng)我——在事過這么久之后——回想我當(dāng)時的行為時,我深深為自己感到羞恥。我想不出別的詞語來。對于我來說,這是一段極端可怕的時刻。我已無力支撐,心上壓著一大塊石頭。這不是企圖為自己辯解。也許這只能稍稍說明為什么我……(停頓)那一夜鬧得天翻地覆,罪過完全在我。瑪麗安回到家時已經(jīng)完全崩潰——她經(jīng)受了那樣的屈辱,但仍有足夠的勇氣講出所發(fā)生的一切,源源本本。她沒有哭,但承受著巨大的恐懼。她沒有哀求,沒有乞求原諒。也許她指望我會以一個成熟的人的態(tài)度對待。不知道她指望什么,想的是什么?,F(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在了,我才明白——已經(jīng)太晚太晚——不是她背叛了我,而是我,以最可恥的方式背叛了她。我在我們共同生活中最緊要的關(guān)頭背叛了她。她只說了一句:“請你理解我。請你拿出一點點善良吧,我已經(jīng)傷得這么深了。”可是我完全失去了理智。那一通宵我瘋了似的追問她,這場追問——每當(dāng)我想到,而現(xiàn)在我常常想到——就像電影里的鏡頭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腦子里閃過,出奇地清楚,包括說過的那些話,我說過的那些話。我接連幾個小時地追問著,就像中了魔癥。有一點我要說明:我有一種所謂追究既往的嫉妒心。在巴黎我們相愛得如膠似漆之中我就曾以戲謔的口吻問起她過去的體驗。她毫無防范地中了我的圈套,甚至還因為我的好奇而深受感動,詳細講述了她和馬爾庫斯的關(guān)系,在某種情況下怎樣體驗到了在那以前和那以后都再沒有體驗過的強烈感覺。這些深深刺進了我的心里,成了一個不大的、但始終不消退的傷疤。在那一夜,那個劇變之夜,這個傷疤綻開了,我完全失去了控制。我現(xiàn)在還清楚地看得見自己的樣子,瑪麗安的樣子,她的面容。我沒有喊叫,沒有打她。我語氣平靜,甚至彬彬有禮,但硬是堅持要求她源源本本地把一切細節(jié)全都講出來:“你有了要求,從你們的動作里感受到了快樂,你和馬爾庫斯一切都像過去一樣,都像你在巴黎時給我講過的一樣,是吧?你根本沒想到肚子里的孩子,我們的孩子,被你們玷污了,被你給玷污了,是嗎?你把任何良心的責(zé)備都拋在了一邊,是吧?也許良心的拷問反倒成了你的快樂的一部分,是吧?你們當(dāng)即約定好下次再來,是吧?也許你覺得同時有幾個情人才正合你的心思,是吧?也許這樣才更能刺激你的欲望,是吧?也許現(xiàn)在,就這會兒,你還想跟我再來一次,是吧?為什么不試試呢。這不是很刺激的嘛,是不是?算是一次高級神學(xué)的實驗?!比绱说鹊?,我一刻不停地追問著,接連好幾個小時,瑪麗安一語不發(fā)。我現(xiàn)在還記得她的面容。她直視著我,一刻也不曾把目光避開,她沒有哭泣,只是低低地說:“好了,說夠了。你就一點也不理解嗎?求你發(fā)一點點善心。讓我去睡覺吧。我都支持不住了。別用那樣的話說咱們的孩子,這太可怕了,這會傷害他的。求你了,大衛(wèi)。”但我不管不顧,繼續(xù)折磨著她。這種罪過,這種愧悔,我是永遠逃不脫的?;叵肫饋?,最可怕的是,瑪麗安絲毫不為自己辯解。她只是定定地看著我。目光定定的,大概里面充滿了仇恨。她將終生記住我那時的聲音,我那些話,我那張面孔。她永遠都不會忘記。她怎么能那樣克制著自己的?她已經(jīng)意識到,我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刻背棄了她。但她一點也沒有責(zé)備我,一點也沒有表示出傷心。然而她是恨我的……(沉默)我多么愿意懺悔,承認我的背叛,給我嚴(yán)厲的懲罰,只有那樣才能抹去我的罪愆。但這懲罰也許其實已經(jīng)降臨,這是一種終生的懲罰。這種懲罰我無法逃脫,因為瑪麗安已經(jīng)不在了。

說明

這里需要做一點說明。在大衛(wèi)說出這一段獨白的時候,瑪麗安是在這里,在我的書房里的。她依然坐在窗前的安樂椅上,一副漠然的、與己無關(guān)的樣子。大衛(wèi)看不見她,這是確定無疑的。他不會看見那個瑪麗安——那個被我從記憶中喚起的瑪麗安,她與坐在窗前椅子上臨時充當(dāng)這個角色,幫助我進行這一番回憶的這一位瑪麗安,只在某些方面是相符的。

瑪麗安:由于某種原因——我忘記是因為什么——離婚案件的審理一拖再拖,直到11月11號才開庭。馬爾庫斯全然不顧我們之間的約定。(難道我能指望他會不這樣嗎?)我則沒有勇氣提起這事:這太令人感到屈辱。我和大衛(wèi)對于發(fā)生過的事絕口不提。我們像往常一樣交談,但加了一份小心。我們試圖彌合倆人的共同生活。但快樂已經(jīng)一去不返。災(zāi)難迫使我們互相扶持,我們痛惜某種失去的東西,從而形成了終生不渝的友情。我們盡力不要彼此傷害,有些話題是我們之間的絕對禁忌。我沒有征求大衛(wèi)的意見,去做了墮胎手術(shù)。他當(dāng)時正好出差,為某個小城市一處醫(yī)院的建設(shè)做紀(jì)錄拍攝。他認為是一樁極其煩人的差事,但出于經(jīng)濟考慮不得不同意去做。他回來以后我告訴他墮胎的事。他沉默了片刻,而后只說了一句:“可憐的瑪麗安?!蔽伊⒖炭蘖顺鰜?,以前我是不哭的。那個夜晚之后我就已經(jīng)決心墮胎,以便擺脫某種可怕的、像癌一樣危險的東西。他擁抱了我一下,我也回應(yīng)了他一個擁抱?!斑@回我們可真的完了。”——他說。我們更緊地互相擁抱了一下。在我看來,這對于我們畢竟是一種解脫。終于等到了開庭的一天。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被追問到每一個細節(jié)。馬爾庫斯沉默不語,面色蒼白,我們見面時彬彬有禮地寒暄,后來又同樣彬彬有禮地道別。裁決終于宣布:我得到了全部的監(jiān)護權(quán)。噩夢似乎已經(jīng)過去,但事情并未了結(jié),問題還時不時冒出來,雖然并不明顯。我們約定,馬爾庫斯可以隨時把伊莎貝爾接走,多長時間隨他的意愿。但是有好幾個月他一次電話也沒打。伊莎貝爾多次吞吞吐吐地問起,馬爾庫斯是在外面巡演,還是干脆不愿意見她。伊莎貝爾使我非常擔(dān)憂。倒不是有什么事,表面上一切正常。學(xué)習(xí)努力,心情好像也很平和。她又開始和她那些小朋友們來往。但在我面前卻絕對是莫測高深。我聯(lián)系過一位兒童心理專家,人家說可以同她直接談?wù)?,但被她一口回絕。她對我說她自我感覺良好,不愿意同生人談話。又說最好買條狗。于是我們給伊莎貝爾買了一只小狗。最終,我給馬爾庫斯打了電話。他很客氣地、有些不好意思地替自己辯解說,他這段時間身體不大好。不過現(xiàn)在他一定要看看伊莎貝爾,而且今后會定期接她。他祝愿我們一切都好,并說他工作特別忙。工作對于他來說就是最好的“良藥”,這是他說的。我們說定,讓希麗雅把伊莎貝爾送到馬爾庫斯家去吃午飯,然后他們一起去看電影。那天是星期五。

場景

馬爾庫斯和伊莎貝爾一起吃飯。

伊莎貝爾:姥姥家房子后面是一片草地。有好些羊在草地上吃草。那些羊不是姥姥的,是附近一個農(nóng)民的,姥姥同意讓那個農(nóng)民在這塊草地上放羊。有一回,我想去摸一摸羊,人家都說不行。說羊害怕生人。我拿了一塊剩面包給一只羊,又給另一只羊,但是我剛一走近它們,它們就走開了。不管我多么小心地往前走,它們總是躲著我。

馬爾庫斯:結(jié)果你就不耐煩了?

伊莎貝爾:沒有,我沒有不耐煩,因為我決定要這么做。我想,要是我不去追那些羊,而是拿著面包找塊石頭坐下,一動不動地等著它們,也許它們就會覺得好奇,就會走過來看看是什么人在這兒坐著。

馬爾庫斯:你就坐在石頭上等它們啦?

伊莎貝爾:我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地呆了好幾個小時。姥姥出來喊我回家吃飯。我說我有事哪,姥姥就沒再管我,回家去跟費邊和艾爾莎阿姨吃飯去了。

馬爾庫斯:那后來呢?

伊莎貝爾:后來有一只很大很大的老羊,渾身毛蓬蓬的,帶著兩只小羊。起先它看了我半天,然后很快地跑過來,朝我這里(指著自己的胸脯)拱了一下,叼起面包嚼了起來。我一動不動,只是時不時跟它和那兩只小羊互相看看。這時我伸手放在老羊頭上,它停了一會兒就走開了。

馬爾庫斯:第二天它認識你了嗎?

伊莎貝爾:沒有,第二天還和從前一樣。它讓我走近它,但是我剛一伸手要去摸它,它就走開了。我也覺得不好玩了。姥姥說是因為我身上有狗的氣味。

馬爾庫斯:聽著,伊莎貝爾,我有話要跟你說。

伊莎貝爾:咱們今天不去看電影啦?

馬爾庫斯:改天再去。

伊莎貝爾:改天也行,可是今天去多好啊。誰知道你什么時候能有時間哪。

馬爾庫斯:咱們明天晚上就上這家電影院,還是這部片子。這樣更好——明天是星期六。

伊莎貝爾:那你可別忘了,不然你老是愛忘。

馬爾庫斯:我保證,決不會忘。

伊莎貝爾:到底有什么要緊事,今天不能去看電影,你不是保證過的嗎?

馬爾庫斯:你應(yīng)該知道現(xiàn)在的情況是怎么回事,伊莎貝爾。你已經(jīng)是大孩子啦,你能理解。

伊莎貝爾:可我要是不愿意聽呢。

馬爾庫斯:咱們從來都能談得很好的。

伊莎貝爾:就算是吧。

馬爾庫斯:我得事先告訴你,我要說的話可能會讓你感覺痛苦。但也只能這樣。就好像看醫(yī)生,先得讓你疼,然后你的病才能好。你懂得我說的意思嗎?

伊莎貝爾:干嗎非得先疼呢?

馬爾庫斯:問題是因為,我已經(jīng)不能給你當(dāng)爸爸了。法律決定我不再是你的爸爸了,而法律是必須服從,必須接受的。咱們不能想什么時候見面就什么時候見面。咱們什么時候能見面得由別人來定,你明白嗎?

伊莎貝爾:那由誰來定呢?

馬爾庫斯:由你媽媽定。也許還有大衛(wèi),確切的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別人。我要想明天晚上帶你看電影,那還得得到允許才行。

伊莎貝爾:我覺得這很奇怪。

馬爾庫斯:這確實讓人覺得奇怪,因為這就是奇怪。尤其是如果考慮到,你媽媽對此似乎并不太……怎么說呢,并不太感興趣。

伊莎貝爾:感什么興趣?

馬爾庫斯:譬如你知道,她跟大衛(wèi)去了巴黎,把你擱在姥姥家。你那回生了病,得了流感??墒悄銒寢寘s不想回家照顧女兒,她更愿意留在巴黎跟大衛(wèi)在一起。然后你還要知道,你姥姥——她當(dāng)然非常善良、非常疼你——但她已經(jīng)年紀(jì)大了,沒有那么多力氣了。她很吃力,明擺著的。她沒法天天照顧你和費邊。而且,希麗雅就要結(jié)婚,就要回芬蘭去了。我呢,又沒有權(quán)利照料你,這是法律決定的。我要是硬把你接過來,咱們一起去一個什么地方,人家就會把我抓起來送進監(jiān)獄。我干什么事都得小心謹(jǐn)慎,才能保住看你的權(quán)利。你當(dāng)然知道,你媽媽和大衛(wèi)不喜歡我。我的存在本身就讓他們難以忍受。所以我不能如我所愿地那樣疼你愛你,不然連看看你都不準(zhǔn)了。你大概也知道,你媽媽曾經(jīng)懷過一個孩子。知道吧?

伊莎貝爾:不,不知道(她開始一陣陣地打著寒噤)。

馬爾庫斯:的是,你媽媽懷過一個小孩,小孩的爸爸就是大衛(wèi)??墒谴笮l(wèi)不想要小孩,你媽媽也只要有大衛(wèi)就夠了。所以大衛(wèi)就讓醫(yī)生用刀子和鑷子把小孩弄出來。小孩就死了。我向你說這些,是因為我為你擔(dān)心。你會變得非常孤單,伊莎貝爾。你會發(fā)現(xiàn),變成一個孤單的人有多么痛苦。問題是,在你身邊沒有任何一個你可以信賴的人。最令人難過的是,不再得到別人的愛。人生中再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了。我這樣說是預(yù)先提醒你,好讓你慢慢地看到事情的真相。你最好能夠知道這一切是怎么回事。你明白嗎,伊莎貝爾?

伊莎貝爾:我不知道。我想我能明白(不停地打著寒噤)。

說明

伊莎貝爾在23歲時結(jié)婚。家庭生活很幸福,很快懷了孕。分娩后過了幾個月,她忽然患了嚴(yán)重的抑郁癥,多次住進醫(yī)院,并長年接受心理醫(yī)生的治療。父親同她談話的印象開始逐漸顯現(xiàn)出來。上面描寫的那個場景事實上肯定從未發(fā)生過,但這是根據(jù)伊莎貝爾和她父親歷次見面的情形推想出來的。伊莎貝爾不能說明她對那些談話的反應(yīng),但恍惚記得她受到的驚嚇。她本能地感覺到,父親是在說謊,是在有意地給她造成傷害,盡管他一再聲稱他如何愛她,說他是唯一真心愛她的人。

瑪麗安:墮胎后過了幾周,我便回劇院上班,很快就隨便給了我一個角色,其實那個角色更適合于年紀(jì)比我大些的演員。不過我還是很感激。很長一段孤獨的日子不可能不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與大衛(wèi)偶爾的來往既不正常又不踏實。我又開始一陣一陣地感到恐懼,尤其是為伊莎貝爾擔(dān)心。她依然是表面上親切實際上不容接近。我重又投入到劇院的有規(guī)律的活動中,這多少是一種慰藉。而且,我真心喜愛分配給我的那個角色:歐里庇得斯《酒神的伴侶》中的歌隊隊長。歌隊的排練很緊張,因為我們既有歌唱,又有舞蹈。每次與樂隊指揮或舞蹈編導(dǎo)一起單獨排練時,就占用劇院頂層一個寬敞的大廳。那天天色陰暗,大霧迷漫。我熟記我的臺詞;那段臺詞對我來說再合適不過:

“那逃避了海上的風(fēng)浪,進了港灣的人有福了,那戰(zhàn)勝了困苦的人有福了;一個人的財富和權(quán)力可以在各方面超過別人,但成千上萬的人都各有不同的希望,其中有一些為凡人,美滿實現(xiàn)了,有一些卻消失了;我認為只有一生快樂的人才是有福的。”(注13)

突然燈光熄滅了,只有一縷陰沉灰暗的光線透過高大的窗戶投入大廳。副導(dǎo)演打電話問值班室怎么回事。人家回答說,不光是我們劇院停電,附近好幾個街區(qū)都陷入了黑暗。因為排戲還處在拿著本子對詞的階段,所以我們是無法繼續(xù)下去了。只好等待來電。當(dāng)時是下午兩點。我們在黑絨線地毯上圍坐下來。有人找來了蠟燭,點亮了放在我們中間。樂隊指揮建議我們排練歌唱,因為歌詞我們已經(jīng)背會。我們就唱起來,不時打斷,然后又開始。窗外下著雨夾雪,光線變得更暗了,給人一種凄涼和夢幻的感覺:十三個年紀(jì)大小不一的女人,穿著排練用的黑色長裙,互相緊緊依偎著。還有那歌聲,互相依賴,親近,關(guān)切。我記得,坐在那里,跟同伴們在一起,使我有一種滿足感。我逃過了一場危機,一場劫難,沒有受到很大的傷害,甚至還長了一些見識。現(xiàn)在我和朋友們開心地坐在地板上,唱著歌,注視著靜靜的燭光。忽然,在光線幽暗的大廳盡頭,房門打開,總機接線員走了進來。她躡手躡腳地走到我們這圈人旁邊,向我躬身。我嚇了一跳,忙問是不是伊莎貝爾出了什么事,她搖搖頭說,不是,不是,但是有急事要對我說。我跟同伴們打了個招呼,就隨她一起走出大廳。前廳的天窗整個被雪封住。小桌上放著一個開著的手電筒。接線員隨即向我說出了事情的原委。馬爾庫斯試圖自殺。她給了我一張紙條,上面記著醫(yī)院的電話號碼和值班護士長的姓名。半小時后我已經(jīng)來到了醫(yī)院的急救室。護士艾琳立刻迎向我,作了自我介紹。然后簡明扼要地講述了事情的經(jīng)過:馬爾庫斯是上午11點送來的,他處于昏迷狀態(tài),用盡一切辦法也未能使他清醒過來。根據(jù)情況推測,他可能早在星期六晚間就服用了大量安眠藥。艾琳護士問我要不要同醫(yī)生談?wù)劊f他馬上就會過來。我說不必見醫(yī)生了。艾琳提到,在急救車上陪著馬爾庫斯一起來的是一位達涅利烏斯太太。她剛剛離開,說是晚些時候再來。我要求讓我看看馬爾庫斯,只需幾分鐘。艾琳拿不定主意,情況突然之間變得有些滑稽。我只好說明我是馬爾庫斯的前妻。她道了聲對不起,打開了房門。病房很小,這時是4點,天已全黑了。床頭燈扭向墻壁,窗戶蒙滿積雪。艾琳護士走了出去,隨手關(guān)上了房門。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感到怯懦,我不敢去看他的臉,只注視著他的手。然后我終于決心抬眼看他的臉。臉變瘦小了,嘴微張著,呼吸很慢。頭發(fā)斑白,比我印象中要白得多,胡子很長,至少有一個星期沒刮了。嘴唇干裂。整個樣子使人覺得死亡已經(jīng)臨近。(沉默)孤獨。陌生。是的。我走開了,心里一片茫然,什么感覺都沒有。回家的路我是走回去的,走了一個小時。艾琳護士打來電話說,馬爾庫斯已經(jīng)死了。我走到伊莎貝爾房間,她正坐在書桌前復(fù)習(xí)功課。我告訴她馬爾庫斯死了。她動也沒有動,只是把手放在了課本上。她一次又一次使勁地咽著唾沫,然后關(guān)掉臺燈,一語不發(fā)。我在她的床上坐了一會兒,我伸手想去撫摸她一下,但她閃開了。“你大概想自己呆一會兒吧?”——我問她,她點了點頭(長時間的沉默)。

……葬禮后過了幾個星期,我找到了達涅利烏斯太太——某種感覺告訴我,需要做這件事。我回想起艾琳護士的話,說馬爾庫斯被急救車送來時有一位達涅利烏斯太太陪著。我給她打通了電話,提出和她見面,如果她不反對的話。她請我到她家去,說這樣更好些。她獨自一人住著一座寬敞的別墅式小樓。小樓在一片樹林中間,樹林邊上便是海灣,周圍看不到有其他房屋?,敻覃愄亍み_涅利烏斯看起來快到50歲的樣子。剪著短短的發(fā)式,光亮的頭發(fā)中夾著幾綹白發(fā),五官端正,美麗,兩只大大的深色眼睛,身材瘦削頎長,衣著淡雅??蛷d里陳設(shè)著老式的家具,墻上懸掛著名貴的繪畫。面向花園的落地窗前,是一架敞開著的三角鋼琴,譜架上擺著樂譜,旁邊是一個書架,上面全是樂譜。達涅利烏斯太太端上了茶點,我們就在一張漂亮但不太舒適的長沙發(fā)上坐下來。

場景

瑪格麗特:我叫瑪格麗特(彬彬有禮地微笑)。

瑪麗安:我就是瑪麗安(也彬彬有禮地笑了一下)。

瑪格麗特:伊莎貝爾好嗎?

瑪麗安:我覺得她情況不太好。但問題是她不愿意跟我談,或者跟別的什么人談。

瑪格麗特:伊莎貝爾是個很不尋常的小人兒。

瑪麗安:你跟她很熟嗎?

瑪格麗特:我們見面很少。但是馬爾庫斯常常說起她。她在他的生活中占著很大的位置。

瑪麗安:請原諒我冒昧,你是怎么認識馬爾庫斯的?

瑪格麗特:我認識他已經(jīng)20年。確切地說,到今年就23年了。

瑪麗安:你很了解他?

瑪格麗特:開頭幾年我們彼此也不是非常了解。主要是一份激情吧,或者應(yīng)該怎么說呢。

瑪麗安:就是說,你跟馬爾庫斯早就好了。你們共同生活過。

瑪格麗特:不,不。我們從來沒有一起生活過。

瑪麗安:那你們的關(guān)系怎么維持?

瑪格麗特:不太經(jīng)常。馬爾庫斯老是外出巡演……以及種種的事情。(微微一笑)我被這一大家人牢牢拴住。三個孩子。丈夫是一個教授,學(xué)者,他喜歡排場。其實我也喜歡排場。不過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孀居了好幾年,一個人住在這所過于寬大的房子里。孩子們都遠走高飛了。我本應(yīng)搬個住處,只是老下不了決心。(做了一個無奈的手勢,微微一笑)就是這樣。

瑪麗安:請你告訴我,你們的關(guān)系在我們的婚姻期間仍然保持著嗎?

瑪格麗特:是的,一直保持著。我以為,你跟馬爾庫斯……不過,不,不。

瑪麗安:你想要說什么?

瑪格麗特:其實,沒有什么。

瑪麗安:你從來都不嫉妒嗎?

瑪格麗特:我沒有嫉妒心。何況我對于馬爾庫斯怎么能嫉妒?要嫉妒就非瘋了不可。我又不是唯一的一個,要知道。

瑪麗安:那么說,你對我的情況很了解。

瑪格麗特:馬爾庫斯從來不說你的事,我也從來不問。除非……你跟你的朋友去了巴黎那次。

瑪麗安:我可以想像,你一定聽了很多壞話。

瑪格麗特:也不是很多。馬爾庫斯原來指望你跟大衛(wèi)的關(guān)系很快就會過去。只是他看出這已經(jīng)“無望”——他就是這么說的:“無望”……他才發(fā)生了變化(沉默)。

瑪麗安:變化?

瑪格麗特:他開始焦躁不安,充滿仇恨——還有恐懼(看了看瑪麗安,沉默不語)。

瑪麗安:幾年前在電臺錄勃拉姆斯的四重奏時你當(dāng)時在場吧?你替馬爾庫斯翻樂譜來著,是吧?我記得,我當(dāng)時還想過,坐在馬爾庫斯旁邊的這個漂亮女人是誰呢。很快就不見了。

瑪格麗特:我原來的志愿是要做音樂家的,拉了好多年大提琴,當(dāng)然還彈鋼琴,(手微微比劃了一下)在音樂學(xué)院學(xué)了幾年,后來發(fā)現(xiàn)沒有天分,才輟學(xué),嫁了人。

瑪麗安(沉吟了一陣之后):不可思議。

瑪格麗特:是有點不可思議。(沉默片刻)你不是想要同我談?wù)剢幔惺裁粗匾闆r嗎?

瑪麗安:艾琳護士告訴我,急救車送馬爾庫斯來時有一位達涅利烏斯太太陪同。我很想知道事情原委,所以查到你和你的住址。馬爾庫斯從沒有提到過你。

瑪格麗特:我知道。馬爾庫斯有時候喜歡信口開河,但有時候也很能守口如瓶的。我們交談的主要是音樂,還有孩子——我的孩子和伊莎貝爾。遇到長時間不能相聚的時候,我們就打電話。在電話里我們能夠談得更直率,你能明白。更直率。(她沉默下來,久久地注視著瑪麗安,然后扭過臉去)我想,我們彼此從來沒有說過謊。我們干嗎要撒謊呢?我們本來就什么都不要求,什么都不追究。但是我決沒想到……

瑪麗安:我理解……

瑪格麗特:我一次又一次地想:我本該料到的。我一次又一次自責(zé):我本該想到并設(shè)法阻止他的。我心里非常難過(微微一笑)。

瑪麗安:我理解,我想我能理解。

瑪格麗特:你問到這一切是怎樣發(fā)生的。我們星期六曾經(jīng)在一起,呆到中午。我把手套忘在他那里。我知道星期一保姆休息,因為馬爾庫斯在奧斯陸有演出。所以決定去把手套取回來,我手里有鑰匙。我從衣帽架上找到我的手套……

場景

馬爾庫斯的住所。

瑪格麗特:我拿了手套,就要離開的時候,忽然看見他坐在轉(zhuǎn)椅上,面向著窗戶。桌子上有一個空酒瓶和一個酒杯。我走過去,發(fā)現(xiàn)地板上有兩個打開的安眠藥盒。桌子上有一封信,是他的筆跡:“致有關(guān)人士”。我趕緊打了急救電話,把他送到醫(yī)院。他處于深度昏迷,但是醫(yī)生希望他能僥幸活過來。我在那兒等了一陣。后來回家去,讀了那封信。現(xiàn)在就在我這兒,你可以看看,不過我想他寫這信的時候情緒很壞。他的字體本來就很糟,這封信更是根本沒法辨認。我用了好幾天才弄明白。你要我讀給你聽嗎?(瑪麗安無言地點了點頭)開頭部分實在弄不清楚,往下這兒……(讀信)“兩位老朋友,或者確切說是熟人,結(jié)婚多年。忽然決定雙雙自殺,因為妻子病得很重,而丈夫絕對離不開她。他們查到,為做成這件事每人需要50來片安眠藥就夠了,只要沒人打擾。他們吞下了藥片,躺在床上,手拉著手一起死去。我希望我跟伊莎貝爾也能這樣去死。我向她詳細說明了我們要怎么做。她表示渴望和我死在一起。我們約定星期六上午9點鐘她到我這里來。我等了她好幾個小時。最后我打電話問她什么時候來。她哭著說不來了,說她害怕。我盡力安慰她,對她說,每個人都有權(quán)利改變想法,最主要的是,她絕對不要自責(zé)。我說讓她把這件事徹底忘卻,這個星期去聽音樂會。我還說,她是這世上我最疼愛的人。不管是她或我發(fā)生什么事情,我們永遠緊緊連在一起。我覺得打完這次電話時她的情緒稍稍穩(wěn)定下來。至少是不再哭了。于是我就決定獨自行動了。”(停止讀信,沉默了一陣)再往下就幾乎完全弄不懂是什么了,字跡完全無法辨認了。噢,這兒有一句:“我原來認為我活得自由自在,可是突然之間意識到,我是被關(guān)在一座監(jiān)獄里?!边@兒還有:“人家把伊莎貝爾從我身邊奪走,現(xiàn)在我一無所有了?!保ò咽种械男偶堈{(diào)轉(zhuǎn)了一下,看頁邊上寫著的字)這兒寫的我簡直不懂:“其實,我已經(jīng)死了?!睕]有署名。只寫著:“事情就是這樣,而且永遠如此?!保ǔ聊徽Z)

尾聲

瑪麗安從椅子上起來,站在我的背后。我仍舊坐在寫字臺前,現(xiàn)在看不見她的臉了。

語聲:老實說,我不太滿意你的這個瑪麗安。留下的問題太多了(聲音里聽得出一種溫和的抱怨)。

伯格曼:怎么是我的瑪麗安?順便問一句,瑪麗安和大衛(wèi)后來怎樣了?

語聲:馬上讓你知道。大衛(wèi)終于得到一次拍片的機會。一部短片,成本極低的。故事發(fā)生在一個無人居住的海島上。攝制組去到那里呆了兩個月。大衛(wèi)回來時曬得黝黑,心上卻壓著愧怍。他背叛了瑪麗安,跟扮演女主角的新演員搞在了一起。他自認為這是一時的迷戀、很快就會過去,所以希望對他耐心和寬容些。

伯格曼:那么瑪麗安呢?

語聲:瑪麗安既沒有表現(xiàn)出耐心,也沒有采取寬容。

場景

一道走廊,兩邊各有一扇旁門。

瑪麗安(怒不可遏地):滾蛋。見你的鬼去吧。我再也不要看到你。我嫌你骯臟。我早就沒了耐心,也不能寬容。你給我滾,我不能容許你再次讓我遭受屈辱,絕對不了,聽見嗎。我會一個人過,我決不忍受這個。你給我滾遠遠的。萬幸終于擺脫你了,這樣才好。瞧你干下的那么卑鄙的勾當(dāng)。趁早給我滾開。見鬼去。帶上你那個婊子,滾遠遠的!

瑪麗安猛地把門甩上。大衛(wèi)把另一扇門甩上,不見了。瑪麗安失聲痛哭起來。

語聲:她哭了整整一個星期。

伯格曼:后來呢?

語聲:后來他們成了摯友。但始終保持著距離。

伯格曼:瑪麗安溺水而死。

語聲:是的,幾年前她死了。

伯格曼:就是說,一切完結(jié)。

語聲:情況有時也就是這樣吧(聲音里不帶任何語氣)。

伯格曼:謝謝你的幫助。

語聲:也許,我們還會見面吧?在劇院,或是別的什么地方。

伯格曼:誰知道呢。我現(xiàn)在沒有任何打算。

語聲:我現(xiàn)在無論如何該走了。

伯格曼:我會非常想念你的。

語聲:謝謝你這熱情的話。愿你一夜平安。

伯格曼:一夜平安。

(全劇終)

注釋:

注1:朱麗葉——莎劇《羅蜜歐與朱麗葉》的女主人公;格蕾欣——《浮士德》的女主人公瑪格麗特的愛稱;索爾維格——《培爾·金特》的女主人公。——譯者

注2:特里斯丹和綺瑟,或譯特里斯坦和伊佐爾德,原系中世紀(jì)凱爾特人的民間傳說,后成為歐洲各國多種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的題材,其中最廣為人知的當(dāng)屬瓦格納的歌劇《特里斯丹和綺瑟》(創(chuàng)作于1857—1859年,1865年首演)。故事情節(jié)大致如下:特里斯丹來到愛爾蘭替其叔父康沃爾國王馬克向愛爾蘭公主綺瑟求婚,經(jīng)歷一番艱險之后順利完成使命。但在陪送綺瑟回國途中二人誤飲“愛情藥酒”,陷入情網(wǎng)不能自拔。二人逃脫馬克的追捕,遁入莫魯瓦森林。馬克在林中發(fā)現(xiàn)了他們,趁二人熟睡之際在他們中間放置一把出鞘的利劍,將二人隔開。特里斯丹同意將綺瑟還給馬克,并離開這個國家,另娶一位名叫綺瑟的女子為妻。后特里斯丹因中毒,求綺瑟解救,綺瑟一步來遲,未能挽救情人,遂將特里斯丹緊抱懷中一同死去。死后原地長出兩棵大樹,枝葉連理,永不分離?!g者

注3:山精,或譯特羅利,斯堪的納維亞迷信傳說中一種為害人類的怪物,早期傳說中為一巨人,后來被說成是一侏儒。在現(xiàn)代童話中常被描寫成住在橋下,不時出來騷擾行人的小怪物?!g者

注4:稍富于表情地。——譯者

注5:這一段說明在最后的定稿中被刪去。這只是我個人的思考。

注6:Louis Armstrong(1901—1971),爵士樂發(fā)展史上重要的小號演奏家?!g者

注7:焦?fàn)柤獖W·斯特萊勒(Giorgio Strehler,1921—),意大利著名的戲劇導(dǎo)演。

注8:指意大利作家、劇作家皮蘭德婁(Luigi Pramdello,1867—1936)的劇本《六個尋找作者的劇中人》(1921)?!g者

注9:阿爾姆克維斯特(Carl Jonas Love Almqvist,1793—1866),瑞典作家。——譯者

注10:瑞典著名戲劇家J·A·斯特林堡(1849—1912)的名劇。——譯者

注11:費多(Georges Feydeau,1862—1921),法國戲劇家,他所創(chuàng)作的鬧劇一直是巴黎法蘭西喜劇院的傳統(tǒng)劇目,在英語國家也常上演?!g者

注12:布蘭代斯(Georg Brandes,1842—1927):丹麥文學(xué)評論家。——譯者

注13:參見《羅念生全集》第三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第379頁。——譯者

PS:譯自俄羅斯《電影劇本》雜志,2003年第2-3期合刊。俄譯者為亞歷山德拉·阿菲諾蓋諾娃?!幷?/p>

這篇影評有劇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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