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架》是Fabrice Du Welz的第一部作品。在一次訪談中他提到創(chuàng)作的初衷：只是打算拍關(guān)于兩個男人的故事，其中一個把另一個誤認為是自己失去的妻子。但在拍攝過程中，Welz遇到諸多操作困難，而且題材又過于拘謹，最后和制片人商量著，做成了所謂恐怖類型的影片?？植?，在影片中，與其說是一個表現(xiàn)主題——比如像一般恐怖片一樣以致命般的驚悚取勝，毋寧說是一個連貫影片的線索。也正因為此，使得影片并沒有單純停留在恐怖、驚悚、變態(tài)的范疇里；而是如Welz自己所說，影片講述的更像是一個寓言。

先是影片開始Marc唱的那首歌：“我的生命就是要生存。錢在飛，我們生活在多么奇怪的時代啊，一切都分崩離析。自從愛成為我們唯一的希望，統(tǒng)一是一股強有力的力量，讓我們走到一起，在夢的巡航中。”這段歌詞，或許是影片里唯一一處具有揭示意涵的臺詞。當生活分崩離析，我們也只有從對愛的渴求與欲望里，重新抓住生命。如此，存在著兩種狀態(tài)：一邊是僅僅剩余了生存，“錢在飛”，生活“分崩離析”的狀態(tài)；一邊是“在夢的巡航中”，“讓我們走到一起”，“就像思維和身體”，“為了生活我們將平分為二”的狀態(tài)。在影片中，我們既看不到導演對前者的紀錄片式描寫，也看不到對后者的夢幻式刻畫，出場的角色，只是一群掙扎在愛欲里的破落者。沒落的村莊、衰敗的房子、邋遢的村民、齷齪的言行……Marc在一個雨夜誤入了這個寓言和隱喻的世界，而他的誤入，恰恰是一個導引。

影片花了大量時間耐心地交代Marc與店主Bartel的交談。通過Bartel的講述，Marc知道Bartel曾經(jīng)是個喜劇表演者，而且還在一次喜劇節(jié)上獲了獎。隨后Bartel向Marc展示自己的幽默天分，他講了一個自己比較拿手的，關(guān)于桌上足球運動員（table-footballer）的笑話。這個笑話我沒聽懂，但并不妨礙，只是要知道Bartel提到了11個穿白顏色隊服的小矮人和11個穿紅顏色隊服的小矮人，因為在后面的鏡頭里，其中的11個穿紅顏色隊服的小矮人，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在一片雪地上。導演對此解釋說，Bartel糾纏在自己的幽默里，因為幽默曾經(jīng)給他帶來很高的聲譽，而且他把當時在場的人都給逗樂了，在那個電影片段里，Bartel一再地對Marc說，熱情是很重要的，它讓我們的生活出彩。怎么才能讓我們生活出彩，而不是沉悶無趣呢？Bartel說是藝術(shù)，“你唱歌，我說笑話”（“you sing and I tell the jokes”），我們都是藝術(shù)家。當Bartel喝醉的時候，挎著槍去村子的小酒館的路上，一片雪地的襯托下，11個穿紅顏色的小矮人出現(xiàn)在鏡頭里，仿佛一個童話。導演說，他不想把影片拍的過于封閉，而是要給觀眾留一些想象的空間，所以他讓小矮人出現(xiàn)，作為一個過渡：從旅店到村莊小酒館的過渡，從單純的錯愛（Bartel錯愛了Marc）到瘋癲的錯愛（村民錯愛了Marc）的過渡，從現(xiàn)在（Bartel失去了妻子）到過去（“妻子”回來了）的過渡。小酒館那場戲是瘋癲錯愛的集體出場，唯一缺席的是那個尋狗的人和Marc。在Bartel走后，酒館里的村民在怪異的鋼琴樂里，大跳“企鵝舞”，讓人不寒而栗。

關(guān)于“錯愛”，導演Welz提到自己的一段經(jīng)歷，他去一個護理院看望自己的外婆，卻被一個婦人誤以為是她的丈夫；當然了，這只是一件小事?？稍谟捌?，Welz把這種偶然的錯愛擴大開來，于是我們發(fā)現(xiàn)，其實從影片一開始，錯愛的“潘多拉之盒”就已開啟。Marc對著一個老婦人唱歌，他注視著她；在后臺化妝室里，那個老婦人向Marc傾訴，他喚回了她丟失的熱情。還有在Marc離開時，那個女人讓他擁抱她。接著是那個找狗的人，瘋癲地尋找自己的愛狗，最后終于找到了，卻是一頭小牛犢。然后就是Bartel，他聽說Marc會唱歌，就設(shè)法讓Marc唱歌給他聽，在聽歌的過程中，Bartel錯把Marc當作自己丟失的妻子。再接著是那些村民，他們帶的一只“獵犬”居然是一頭豬。最后是那個老者，追Marc時候陷入沼澤，即便在死亡那一刻，他還是把Marc看作那個曾經(jīng)的女人，要求Marc說愛他。一個錯愛交疊另一個錯愛，甚至包括Marc本人。他本來要去另一個村莊，趕在圣誕節(jié)演出，卻誤入一個瘋癲世界。人的微弱之力，已幾乎無法反抗，所能做的單單是把錯愛繼續(xù)下去，并認真而頑固地繼續(xù)下去。

于是，就可能有人要質(zhì)疑了，導演這么安排的電影，究竟是個什么意思？難道就是為了展示那些病態(tài)的場面和行為嗎？或者只是為了拍攝一個恐怖電影，滿足觀眾的某種狹隘心理嗎？而最讓人猜不透的是影片的名字：十字架，又跟影片本身有什么聯(lián)系呢？影片里，十字架好像出現(xiàn)兩次：一次是在Bartel把Marc捆綁在一個十字架上，并且試圖釘住他；第二次是Marc在逃跑路途中，路過一個墓地，見到一個碩大的十字架。為此，有人把影片讀解成對“耶穌受難記”的現(xiàn)代版演繹。比如在Marc這個角色上，他到各地村莊，給那里的人帶去新年的歌聲和祝福，而那些村民就是誤解耶穌，并把耶穌釘上十字架的人。這么說，不是沒有道理，但顯得過于牽強了。我覺得，“十字架”的含義，還是跟錯愛聯(lián)絡(luò)起來。比如神學家路德在闡釋“十字架”的內(nèi)涵時就說過：“一個人成為神學家，是因為他曾經(jīng)歷死、生與受詛咒，而非靠其理解能力、閱讀與思辨?！痹诼返碌臅r代，他提出了跟當時神學不同的觀點（相信基督的直接到場和直接降臨），就是人類只能在受難中發(fā)現(xiàn)上帝，如他所說的，“人類在十字架上所見到的軟弱、羞辱中，發(fā)現(xiàn)了上帝……就在上帝看來似乎缺席之處，上帝卻全然啟示?！北热缭趷塾铮藗儾⒉荒軐崿F(xiàn)與“真愛”（所欲求）的直接見面，卻總是糾纏在錯誤和病態(tài)里，最終只剩下了“愛欲”，卻始終沒有“愛”。通過理解能力和思辨，是得不到真愛的，Welz瓦解了那個女人，Bartel的妻子，即那個村民都在追求卻始終沒有出現(xiàn)的真實對象，出現(xiàn)的只能是替代對象。（其實導演瓦解了所有的“真實到場”，老婦人的熱情、女人的愛欲、狗、“獵犬”、妻子、戀人等等，所有到場的都是替代的身份。）更重要的，在愛欲里，信仰并不能直接得救。你不得不去經(jīng)歷、去感受。而在這層意思上，影片表現(xiàn)的力度明顯是不夠的。它無奈地以一個接一個的空鏡頭結(jié)尾，而空鏡頭的內(nèi)容依然是貧瘠、匱乏、破落和衰敗。假如在森林中曾經(jīng)閃過的一束光芒，即是影片的一個解答的話，那么，也是靈光乍現(xiàn)，轉(zhuǎn)瞬即逝。

這篇影評有劇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