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影評可能有劇透
——兼論《不良教育》在假與美之間的選擇
一、Enrique的殘酷
Enrique :“《拜訪》不能輕松結(jié)尾?!?br>Juan “為什么不能?”
Enrique :“Zahana不能只是走出校園。他對教堂是種威脅,而我們知道他們可以做什么?!?br>Juan “但這結(jié)尾太沉重了?!?br>Enrique :“對你,一個演員來說,這更有趣?!?br>
這段話道破了《不良教育》的天機,Juan是一個演員,而Enrique是一個導(dǎo)演。Juan不論在戲里戲外都只是在扮演Ignacio,而Enrique促使這種扮演成功。
Juan “為什么讓我演?”
Enrique :“只是想看你能走多遠。”
Juan “我還可以走得更遠?!?br>Enrique :“我知道。”
Enrique的意思是,沒錯,你是個好演員,但是我們該告別了,因為電影結(jié)束了。
就像Juan聲辯的,既然Enrique一早就知道他并不是Ignacio,那就談不上是欺騙。Enrique讓Juan出演電影,是出于其作為一個優(yōu)秀導(dǎo)演的敏銳嗅覺和旺盛好奇心;而他把Juan留在自己身邊,與其假戲真做,也只是出于同樣的理由——一個藝術(shù)家的戲劇人格作祟。既然這個年輕貌美的男子想要扮演自己深埋心中的初戀情人,何不把這場戲演下去呢?
我相信每一個觀眾都能夠理解這種心態(tài),雖然現(xiàn)實生活中不是百分之一百的人會持有它,但是當(dāng)我們在看一部電影時,不可能沒有誰不是抱著這種“看好戲”的心態(tài)。我們不可能期待一部作品沒有故事,曲折的(或者如Enrique所說,有趣的),如果我們是神經(jīng)正常的觀眾的話。
從古希臘開始,故事就只有兩種,悲劇和喜劇。其實喜劇只是對悲劇的另類闡釋。因此一切值得講的故事都是帶有悲劇段落的,只不過心地善良的講述者會安排一個圓滿的解決,而其他講述者則不這樣做。
所以Enrique從Juan帶著Ignacio之名和小說出現(xiàn),慢慢深入這個謎團重重的故事開始,就知道自己將要觸摸到悲劇。他不是沒有恐懼,他看小說時的神態(tài)舉止告訴我們他的內(nèi)心感受,但每個觀眾都知道,他肯定會讀下去,因為他說過:“我好奇心很強”。也因為電影才剛剛開始而已。
Enrique的殘酷,是藝術(shù)家式的殘酷,是他對自己的殘酷。他對Ignacio不負有任何責(zé)任,即使在他死后也沒有作出任何對不起他的事情。在現(xiàn)實中他完美無缺,堅守著一份純潔無瑕的愛情。但他畢竟導(dǎo)演了一部無法替代事實本身的電影,并對假的Ignacio動情。
曾經(jīng)有人問我,為什么藝術(shù)家常常很不幸?答案很簡單,因為藝術(shù)家永遠都在追逐不幸,如果他們嗅到哪里有苦難和悲劇的氣息,他們就會把自己拋到哪里。
“我也像是那個女人,擁抱吞噬自己的鱷魚?!?br>
這是Enrique對自己的寫照,也是對所有藝術(shù)從事者的寫照。義無反顧,被殘酷的繆斯女神反噬。
二、Juan的殘酷
Juan是最出色的那種演員,他分不清戲劇與人生的差別在哪里。所以連謀殺了自己的哥哥,他為此的辯解也非常輕描淡寫。
與Ignacio的歌聲和愛情相比,Juan的美基本停留在肉體層面,但這似乎比前者更直接、更具誘惑力,尤其對于用下半身思考的男人(男同志)而言。在影片的前半部分,他的這種美如一朵盛放的玫瑰,散發(fā)誘人香氣;直到神父出現(xiàn)娓娓道出真相,劇情急轉(zhuǎn)直下,發(fā)現(xiàn)原來這是一朵危險的罌粟。
對于美麗的東西,人可以做到拒絕,但通常不忍心傷害,因此也很容易原諒。只要看過Juan所言的Zahana,那個用線條姣好的唇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的男子,就很難真的恨他,或者想要制裁他。Enrique正是如此,所以他只是趕走他,而他混雜著各種悲傷的眼睛里藏著一抹眷戀。
也許任何一個有道德感的人都會對Juan在Enrique獲曉真相后的反應(yīng)感到有些驚訝,因為他的第一反應(yīng)并非擔(dān)心其報警或揭發(fā)自己,而只是想要追回對方的感情。他似乎并不覺得自己做了什么不可饒恕的事情。雖然Juan以肉體的名義展現(xiàn)美,雖然他背負著假與惡的污名,但他誠然是美的。這是我的理解,也是我的藝術(shù)觀。真善美的和諧統(tǒng)一只是心地善良的人的美好愿望,當(dāng)真和善與美背離,美還是美。她決不會低下她高貴的頭顱,而只是輕蔑地飄過。
所以Juan的殘酷就是藝術(shù)本身的殘酷。他帶來故事——一個讓人心碎的故事,也帶來美——一種你根本無法留住的沉醉。它不僅吞噬你,也吞噬你所珍視的東西,而你無法反抗;但它并不負有任何過錯,當(dāng)它離開的時候,它拍拍衣服,就不會留下一絲痕跡。
三、Ignacio的殘酷
我無意靈肉二分,但Ignacio在影片中確實是作為愛與美之精神象征的形象出現(xiàn)。首先,對于那個青澀少年而言,他的美完全由他的歌聲展現(xiàn)。神父對他的侵犯沒有一個鏡頭表現(xiàn),而只是看見了少年的掙扎和流血——這是凜然不可侵犯的精神性象征。然后,當(dāng)Ignacio之死的秘密慢慢揭開,成年后的他的形象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時候,那是一具另人驚詫的,丑陋、造作、不協(xié)調(diào)的肉體,與Juan年輕美好的身軀形成截然對比。甚至他的個性變得也令人生厭:吸毒、敲詐、偷竊,身負各種丑行。
曾經(jīng)為年少的Ignacio神魂顛倒的神父很快因Juan重墜愛河,而Ignacio發(fā)現(xiàn)他們的奸情時完全無動于衷置若罔聞。Ignacio在想什么?他糟踐自己的身體,也糟踐自己的靈魂。當(dāng)神父因想著謀殺他的事失神時,他竟以為對方在看他的義乳,那種得意的表情如一把尖刀刮在觀者心上,如此荒誕,而又如此可悲。Ignacio在死前說著他打定主意去戒毒,這深深加重了兩個兇手的罪行。但是仔細想想,這句話是真誠的嗎?即便是,他拿到錢后就會洗心革面,就可以擺脫墮落的生活嗎?我想答案大概是否定的。
Juan在一開始把劇本給Enrique的時候曾說:前半部分借用了Enrique和Ignacio小時候的事情,而長大的部分是虛構(gòu)的。關(guān)于前半部分影片并沒有給我們更多真實性上的具體訊息,但這后半部分,讓我們看到了藝術(shù)和現(xiàn)實的一層關(guān)系:理想與幻滅的尖銳對比。美麗的虛幻的Zahana和作為原形的現(xiàn)實的狼狽的Ignacio,以及與作為扮演者的為物質(zhì)出賣肉體、甚至可以教唆謀殺自己親哥哥的Juan,如果說前者是天使,那后者無論從哪一個都可以算是魔鬼。
另一個被尖銳地對照呈現(xiàn)的東西是愛情,神父的愛情。在Enrique所設(shè)計的電影的最后一幕里,神父直視著Zahana的眼睛說:“我曾愛過Ignacio”。但在現(xiàn)實中,神父卻很快移情別戀。他愛Juan幾近瘋狂,以至于讓他身上露出每個男人只有在真正墜入愛河時才會暴露出來的幼稚和天真。從電影院出來的時候,他說:“每個故事都好像在訴說我們”。何其好笑,又何其諷刺。無論如何,他的愛是真誠的,就像Enrique幻想中對Ignacio那樣真誠。
Ignacio死了。影片很早就暗示隨即明確交待了這一事實,但直到最后才揭開死亡的真正原因。這不是懸疑片,導(dǎo)演如此安排顯然另有企圖。事實上,當(dāng)Ignacio敲下最后幾個字:“Enrique,我想我成功了”,然后倒在打字機上,那個瞬間的鏡頭確實帶給了我某種傷害性的沖擊。我想起Enrique離開學(xué)院時Ignacio給他的眼神,少年天籟般的歌聲仿佛又在空中回蕩。在最后一刻,他還愛著Enrique,他仿佛仍是那個受著侮辱與傷害的純真少年。
雖然Enrique和Juan共同創(chuàng)造了受歡迎的電影,可以說是藝術(shù)的締造者,但如果沒有Ignacio,就不會有藝術(shù),即使他并沒有寫下劇本的原稿。
在故事的一開始,Enrique念了一則報告:摩托車主在死后飛馳了200公里。這是給全片的暗喻。我相信,如果沒有Ignacio最后敲的那幾個字,Juan也許未必會被他和Enrique的故事打動,未必會想要去扮演Zahana和Ignacio本人。Ignacio就是那個摩托車主,或者更確切,是Ignacio對Enrique的感情,此志不渝的純真愛戀,在死亡以后仍然飛馳在Enrique和Juan的心中。它還飛馳在影片中虛幻的觀眾,以及現(xiàn)實中我們真正的觀眾心中。
Ignacio的殘酷,就是美的殘酷。她無聲無息,在丑陋平淡的現(xiàn)實生活中褪去偽裝的表皮,剎那升騰飛出,給你致命的歡悅,和致命的痛苦。
我個人認為,《不良教育》無非在說一件事:藝術(shù)都是假的,摻雜著人的幻想與一廂情愿;但好的藝術(shù)同時也是真的,當(dāng)美蛻皮而出,就無所謂這皮是真實還是虛構(gòu),因為這美只能是真的。你會承認這一點。當(dāng)你走進電影院,你只是想要放松和娛樂;但是當(dāng)你走出時,你發(fā)現(xiàn)你的靈魂又多了一道傷口。沒有什么比能夠傷害你的東西更真實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