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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蟄
李碧華
“打你個小人頭,等你有氣沒定透;大你個小人手,等你有嘢都唔認(rèn)輸;打你個小人腳,等你成世沒鞋著……”
六十歲的朱婆婆拎著一只破皮鞋,噼噼啪啪地朝一張印著個梳古裝雙髻的女小人畫像,用力拍打。
“阿婆,你有沒用力嘎?鬧衰,打殘這賤貨!加多幾錢肉緊,你把這張相也夾進(jìn)去打,我加三十元給你。”
陳太的丈夫在大陸包二奶,朱婆婆接過狐貍精的相片,果然是風(fēng)情萬種小鳥依人,看她側(cè)頭嬌笑,直叫陳太自慚形穢。豈是對手?
不過除了五十元公價外,還可多收三十元,她一開工,便遇上好客,當(dāng)然更加落力。于是繼續(xù)狠打:
“打你個小人胸,等你整了都穿隆;打你個小人肚,等你日日嘔白泡;打你個小人嘴……”
陳太不知何時,已手持一支香,向那狐貍精的鼻眼灼上去,毀她容。叫她死去活來!
朱婆婆卷好紙小人和相片,吧金銀元寶百解鴻運(yùn)五通……向陳太身上掃動幾圈,然后點(diǎn)火拜祭,扔進(jìn)鐵箱中。再送她一個折成三角形的平安符,“打小人”壯舉便大功告成。
長期郁悶心事重重的大婆,怒氣得到宣泄,也滿意神婆夠毒辣,痛快淋漓,付過八十元,輕快地離去。
今天是農(nóng)歷正月二十七,新歷三月五日,節(jié)氣上是“驚蟄”,亦稱白虎日。萬物逢春,一切蛇蟲鼠蟻惡毒妖邪,都為旱天雷驚醒,復(fù)活出土,危害人間。十分兇猛,非打不可。
灣仔鵝頸橋底,平日也有三數(shù)位老婦,當(dāng)“職業(yè)打手”打小人。但一年一度的大日子,武林盛會騙水泄不通了。
來自港九各區(qū)的打手,云集橋底各據(jù)山頭,有些甚至是大埔的神婆,也來分一杯羹。朱婆婆是個拾荒婦,她撿垃圾已有二十年,到了祭白虎打小人正日,便是豐收期。朱婆婆不屬豬,她屬牛,同董建華一樣,奶本命年,犯太歲,所以她不但幫人打小人,也為自己打小人,以免撞邪遇鬼。
她同其他打手早早準(zhǔn)備好謀生工具:一個破木箱、香爐、化寶鐵箱、金銀白虎和一對切成細(xì)粒的肥豬肉。祭白虎得另收十元。朱婆婆搭好神位,供奉了一炷香,兩支蠟燭,擇吉時(上午九時)開工。她以為自己夠早了,誰知憤怒不安的苦主比她還要早。打而后快。
她剛開工,精力充沛,來客已源源不斷。
接著又有個同她差不多年紀(jì)的阿婆周太。周太三白眼,鼻子很尖,嘴角下彎法令深長,衣著也很光鮮,還戴了玉戒指。
她來了,不肯坐。只站著吩咐朱婆婆幫她打媳婦。她說整個過程不能比她矮,要“企硬”。周太不滿媳婦夫妻太恩愛,等于“搶”了她兒子。
她也遞給朱婆婆一張二人合照。時代進(jìn)步了,從前打小人,只寫姓名,連生辰八字也不必注明,但現(xiàn)在時聲音影響都配合,她說:
“這是家里的狐貍精,死姣婆!她霸占我兒子,生完一個又一個。放假還去歐洲玩,遲早移民,我還有地方去嗎?你幫我打謝她肚中那個,等她生不出,你保佑我兒子回心轉(zhuǎn)意孝順我……”
朱婆婆一看,道:
“相片中有你兒子,誤打就不好了?!?br> 周太忙把合照中的兒子撕下來,只專心對付媳婦。
朱婆婆比較厚道,沉吟幾句咒語,不大肯點(diǎn)名針對。但受人錢財(cái),虛應(yīng)一下是不能避免的。打完后要把小人燒掉,經(jīng)驗(yàn)豐富的周太喝止,她要把紙公仔放進(jìn)家中地主香爐底,天天壓住,壓足一年才化——真是心狠手辣的布局佳妙。令人肅然起敬。
每一個來客都順氣了,舒舒服服地回家去。
到了一時,她也餓了,便給自己買個燒味雙并飯加咸蛋,還要杯蜜糖參茶來潤喉。一年到頭,這天要叫自己吃好些。
正匆匆吃著,稍事休息,忽聞人聲擾攘。一看,鵝頸橋下來了很多電視臺的記者和白小姐,朱婆婆認(rèn)得她是近日風(fēng)頭甚勁被停職的電臺節(jié)目主持。但她不知她來訪問,男女老少都擠著去看熱鬧。原來她不是訪問,她是來打小人!后來又改變地方,據(jù)群眾說是“城市追擊”的人間“今日睇真D”在,連忙把主角送到上環(huán)水坑口才“表演”打小人云云。
晚上來的善信還在談?wù)摪仔〗銦柜R臉陳子孫根的咬牙切齒狀,聲容并茂平添熱鬧。
入夜了,朱婆婆應(yīng)付來自五湖四海的怨婦,并做了整日全身運(yùn)動?;字?,也算熬得住。此時有個男人也排隊(duì),混在八婆堆中有點(diǎn)不好意思。
他說:
“我公司有好多數(shù)據(jù)收不到,都是小人作怪。生意不好,買了大陸樓也爛尾,黑到痹。還生東西。你幫我用力些打!”
朱婆婆力氣不繼,但她靈機(jī)一觸:
“先生,你的小人都是老狐貍老奸巨猾,有氣有力,好難打。不如你自己也脫鞋一起合力打,才有效呀!”
男人一想說的也是,便加入戰(zhàn)陣。如此一來,朱婆婆只消狠罵一頓,窿窿罅罅蛇蟲鼠蟻五方小人出來,交由那個大男人去動手,本人可濫竽充數(shù),又照收無視大元。男人打了半天才收手,比八婆還精彩。
朱婆婆回過氣來,無意間瞥見一個沉默的少女,排在六個人后面。少女約莫十四五,臉容愁苦,身穿白色T恤牛仔褲,背著一個紫色的背囊書包,在等。
朱婆婆左右一望,往后面的隊(duì)伍:
“若是你們趕時間,可以光顧另一個,不用等太久?!?br> 她是對苦候的少女說的。
男人走后,朱婆婆起來伸伸腰跺跺腳,拎起一把黑芝麻和白米向四方撒去。撒得很遠(yuǎn),很落力。
誰知竟誤中一個蹲在一邊撿拾紙皮和紙盒的老婦。她看來比朱婆婆還老,有八十多歲的樣子。一中招,大喊:
“大吉利是!搞到我年頭黑到年尾!”
她認(rèn)為意頭不好,馬上過來交涉大罵。打小人本已鬧嚷喧囂,還有八婆吵架,與香火輝映,群眾便圍過來。
警察勸架了。朱婆婆為息事寧人,便給那老婦五十元了事。若她不收,說不定自己也會被當(dāng)小人打。想了一陣,老婦也袋袋平安,繼續(xù)拾荒去。真是同行如敵國。但朱婆婆慶幸自己還有力氣“兼職”。正所謂“爭財(cái)不爭氣”,驚蟄又容易過去,明天打回原形,還不是一樣撿垃圾?當(dāng)下招呼下一位。
撒了黑芝麻,那少女仍是沒改變主意,一心等她。
此時來了個大客,是以為熱心代同事共十人來打小人的“受托者”。她把名單打開,又買了十份寶燭和紙小人,一個一個代打。朱婆婆見是大買賣,便乘機(jī)向后來者:
“你還會死找別人好嗎?”
她一個一個依足程序處置,元寶化了一份又一份,煙火蓬蓬冒升,化作五彩,繁華陰森,交融一處。小人是打之不盡的。這世上牛鬼蛇神何其多?打死一些,春風(fēng)吹又生——小人通通有“復(fù)制人”!這是朱婆婆和所有神婆對蒼生最感激的地方,否則她們吃什么?
很晚了。
道了凌晨一點(diǎn)多,朱婆婆已疲累得很,也虛弱的很。她賺了好些錢,但似乎付出了一年的精力。一抬頭,面貌娟好的少女仍等她。逃不了。
“唉,我做完你生意吧小姐?!?br> 少女坐下來。
“你要打的人叫什么名字?”
她搖頭。
“認(rèn)不認(rèn)識?”
她搖頭。
“有幾個?”
“四個?!鄙倥曇粑⑷?,眼神怨恨。容色蒼白的她說,“四個,男的。”
朱婆婆攤開小人像,是“不知名”小人群,適合苦主。
她焚香,閉目默念,然后低頭狠打,打打打,但破鞋裂了,聲音也沙啞了。少女不發(fā)一言,眼淚淌下來。
朱婆婆見她一腳穿白色鞋子,另一赤足顫抖。心念一動,十分不忍。她說:
“小姐,等我一下?!?br> 朱婆婆向她的木頭車走去,拿出一只鞋,白鞋上有已干變褐的血跡。她把它遞給少女:
“你自己用力打。自己打又靈驗(yàn)些!”
少女聽話,咬著牙,拼盡全身力氣,啪!啪!啪!啪!啪!緊握那只白鞋,像用錘、用刀、用自己的骨頭,充滿仇恨地狠打。兩個瞳仁幾乎跳出來,她也幾乎陷落,仿如最后一擊。朱婆婆不敢望她。一股寒意令人毛骨悚然。
夜?jié)u深,人已散。
少女也乏力了??粗∪嘶鸹?。
她站起來,坐在背囊中取錢包。
朱婆婆忙說:
“小姐,不收你錢?!?br> 又叮囑:
“把鞋子穿好上路吧。小心冷?!?br> 她憐憫的,看著少女吃力地穿上白鞋。鞋子如今是一雙了。
少女深深向她鞠個躬。靜靜走了。
“小姐,希望你明年不用來打小人!”
朱婆婆目送她沒入黑暗中,足下的白影子一閃。
——她知道她是誰!
近一年前,朱婆婆深夜推著木頭車,走過一條橫街,她看見一個少女,被四個年輕的古惑仔截劫,并以刀威脅上了一輛車。自己怕事,不敢做聲。少女掙扎,遺下一只白鞋,還受傷流血。
車子在靜夜中絕塵而去。
后來,她自舊報紙上看到一則新聞。一名少女在遭多人捆綁性侵犯后,被棄尸荒郊,似被車碾過殘殺,死狀可怖。朱婆婆不大認(rèn)得字,也因記性不好,忘了地方,但死者的相片她見過,印象難忘的是半裸的尸體赤一足。
警方根據(jù)線索,追查了數(shù)月,才找到四名疑兇。但因證供有矛盾,證據(jù)不足,臉經(jīng)常嚴(yán)打罪犯判刑極重的大法官,也束手無策,被迫把被告當(dāng)庭釋放。
少女沉冤未雪……
朱婆婆把白鞋子撿起,留在她木頭車上——不知為何,她總是想到有一天少女會來問她取回。赤足踩在地上太冷太孤寂。
一年又過去了。
驚蟄又完了。
朱婆婆似乎功德圓滿。這個晚上太累,一定睡得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