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影評可能有劇透
在初冬的凍雨里,我去看一場電影。電影的名字叫《國歌》。只不過是為了完成一篇影評。
看完后我坐回電腦前,在寫的這篇東西,卻不是一篇影評。
這不是影評。我心里一瞬間涌現(xiàn)出的東西太多,卻與電影的編劇或者導(dǎo)演的好壞無涉,只是一些瑣碎的細節(jié),不斷閃現(xiàn)。
音樂少年的明亮眼睛
影片在火車站臺的喧囂中開始。我清晰地看見從人山人海中靈活地擠來的那個少年的明亮眼睛。我知道他的神經(jīng)里一定流動著音樂與夢想。
音樂,與夢想。那是少年人的權(quán)利。只要還有音樂與夢想,無論這個世界多么擁擠喧囂,總會有一條路從中延伸出來。哪怕只存在于五線譜的縫隙里。
他還有夢想。他在奔跑。
他和朋友一同在戰(zhàn)場上,在子彈與炮火間抱著攝影機奔跑。
在與音樂世界平行交錯的那個現(xiàn)實世界,死亡觸手可及。
但他一邊興奮地指揮著合唱,一邊響亮地喊:不要用死來嚇唬我們!
他也曾站在架子上伸直了手臂,于懸掛的支持義勇軍的大橫幅上喜悅地用力畫下自己的名字。
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名字,聶耳,是四個耳字組成。多好的名字啊,和音樂緊密聯(lián)系著。耳聰而且目明的少年,為了大大的夢想忘記死亡。
那是一個少年的天真。能斷金剛,真實不虛。
他是一個硬漢
我曾經(jīng)看過田漢的《關(guān)漢卿》。劇本的語言并不華麗,或許說不上是一部很有文學色彩的劇本,但卻因為樸質(zhì)而感人。
《竇娥冤》的本事,現(xiàn)在已不可考。所以應(yīng)該是藝術(shù)虛構(gòu)多于歷史真實。我唯一能夠憑直覺確認的,是田漢寫關(guān)漢卿其實是在寫自己。
或許因為名字里都有一個“漢”字吧。他筆下的關(guān)漢卿是一個硬漢,他也是。越是危險,他越愿意為了千萬人去冒險。影片里兩個丑角似的特務(wù)幽靈似的尾隨著他。他一開始就知道,但他不在乎。影片里義演現(xiàn)場有志士行刺漢奸未果,槍聲引起大騷動,但他卻鎮(zhèn)定地站出來說:只要大家不是漢奸,在這里就是安全的。他對這一切完全不在意。此間只是他一個人的生死,而同胞們的生死存亡卻越逼越近。這個道理,不必他講出來,人人都知道。真實的田漢有沒有這些事跡,雖然無法確知。但能夠想到利用藝術(shù)的力量,并且真的去做,他,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硬漢。
我所知道的《國歌》的故事與影片中不同。田漢是于匆忙間將歌詞寫在香煙的包裝紙上的。或許是導(dǎo)演覺得這樣不夠大氣,就讓他在風雨交加之夜,在空無一人的大廳內(nèi),揮毫潑墨,寫下振奮人心的句子。
之后他立即在陋巷中被捕。留下的歌詞傳到了少年的手里。而在這一情節(jié)上現(xiàn)實與電影是一致的。那個年代的事實總帶著戲劇性。連打贏的戰(zhàn)斗都可以投降,還有什么不會發(fā)生呢。
人的最終歸宿
死亡。影片一開始就籠罩著死亡的陰影。大學生齊白山從鐵蹄肆虐生靈涂炭的東北逃亡到上海。而在他以外多少人慘烈地死在入侵者槍口刺刀之下。
人的生命在戰(zhàn)爭瘋狂的野性面前是多么的脆弱。義演結(jié)束的時候田漢也遭到一次劫持。他對妻子說:在那一瞬間我清楚地察覺到死亡。
碼頭,梅香登場,安靜地坐在行李箱上低頭讀書。世界忽然安靜了下來。她帶來了抗日捐款,和那些在上海的流亡學生的希望。是那么的窈窕,而且熱心,在戰(zhàn)火中為傷員們包扎傷口。但別人一叫她,她的粲然一笑就仿佛冬日里的暖陽,將鐵與血溶化殆盡。這樣的一個梅香也死了,死在電影的片場,死于飛機的瘋狂掃射。她無聲地躺在血泊里,躺在潮濕的土地上。
他們說,英雄和美人,都是不能見白頭的。
梅香死于火,而少年死于水。梅香死在自己的國土上,少年卻死在那時的敵國。少年的死,只是被字幕帶過了。二十三歲的天才的生命倏忽逝去,帶著水底深不見底的謎團。
但我始終相信,那只是我們軀殼的歸宿。唯物地來看,靈魂伴隨著死亡灰飛煙滅了。但他們神經(jīng)里流動的音樂與夢想還在燃燒著,從你的神經(jīng)燒到我的神經(jīng)。唯物論在這里奇怪地失靈。
非關(guān)電影:郭沫若是好樣的
郭沫若也是天才的。他為少年寫了墓志銘。結(jié)尾二句:“不幸而死于敵國,為憾無極。其何以致溺之由,至今猶未能明焉!”
少年的死亡雖然離奇,事情已經(jīng)過去那么多年,早已不可考。中日建交后重修那座墓時這兩句被抹去了。
不管事情的真相如何,謎團會使我們更長期地記得他。如果失去這兩句,整個墓志銘也就平淡無奇。無需多疑,只是逝去的生命不能被輕易忘卻。
郭沫若是好樣的。
溯流而上,只為放映一張唱片
這部電影從藝術(shù)的角度看來其他地方都很平凡。唯一的亮點就是在田漢入獄以后,《風云兒女》的劇組人員乘著一葉扁舟溯流而上,從上海,到南京,在清晨的微光下,在高墻外,用一只連著大喇叭的留聲機,播放聶耳寫好的曲子給整個監(jiān)獄里的人聽。囚犯們騷動了。警衛(wèi)阻攔住情不自禁向墻邊沖的人們,卻沒有像我們想象中那樣鳴槍示警。后來他們也跟著囚犯們一起聽,靜靜地聽,寬容地允許船上強忍悲傷的劇組人員們將這首歌放了一遍又一遍。
那個時候,少年已經(jīng)死在異國他鄉(xiāng)。
我記得在The Pianist里,猶太鋼琴家彈琴給德國軍官,軍官竟然被感動了,并且送他食物,保護他住在司令部的閣樓里的那個情節(jié)。那首曲子我也認真地聽了,流淚了?!秶琛防铮@首歌的旋律我們早在升旗儀式上聽了近千遍,黑膠唱片的音色也并不美妙,甚至帶一點嘶啞,但我這回不由自主全神貫注地聽。
因此,我能夠理解The Pianist里的德國軍官、《國歌》里劇組人員和看守警衛(wèi)看似瘋狂的舉動。音樂給人的感動是相同的,我也被感動了。
非關(guān)電影:又一個戲劇性的結(jié)局
在影片結(jié)尾,硬漢堅定地走在黑暗隧道中的光明里,向著光明的未來走去,國歌響起。
少年在電影里說過:我寫的歌都是田先生寫的詞?,F(xiàn)在他被捕了,我怎么能逃跑呢!偏偏先是他死去了。不知道田漢對于此后他寫的詞配的曲還滿意么?
影片里學生們在火車上伴著少年輕快的小提琴唱《畢業(yè)歌》,一旁的硬漢冥思苦想《風云兒女》的主題曲應(yīng)該寫怎樣的歌詞。他的結(jié)局,不是在戰(zhàn)火中,而是在新中國,在那荒唐的十年。他在痛苦中死在病床上,而廣播里正放著這首《畢業(yè)歌》。
這個世界總是充滿著戲劇性?;蛟唬喝松褪且粓鰬?。但這樣的戲劇性并不能使人愉悅。
或許,這樣的戲劇性,在現(xiàn)在,應(yīng)該不會再有了吧。我不喜歡這樣的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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